屋里没开灯,他怕四婶又冲上来。月光洒在窗外的走廊上,映出一地薄霜。他一揽手,将身边的大枕头送入怀抱,紧紧抱着,脑袋深深埋了进去。曹野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就像拥入少女的柔软怀抱,一股依恋之情油然而生,心里似乎好受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利店那点微薄薪水,连看病都不够。曹野积累的钱,租房用去了绝大部分。这间房子条件还算可以,租金却不到其他屋子的三分之一。其中缘由,曹野也不想追究,有地儿落脚就很好了。
尽管如此,租房还是差点掏空了钱包。吃穿用度,只剩下一些碎钱。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只能靠这些碎钱,熬到便利店的发薪日。可这点余粮,也让一老太太抢了。
一想到这事儿,曹野就来气。今天中午,他在柜台看店。一位老太太来了,就在店里晃着,不买啥,也不问啥,躲在监控死角,不知在干什么。曹野想起店里最近经常失窃,留了个心眼,悄悄走过去,从货架的缝隙间,看见老太太往裤裆里塞洗发水。
曹野走过去,大声问道:“阿婆,你在找什么?”
老太太手里的洗发水滚到地上,她整整裤带,指着洗发水,看向曹野:“你这东西没摆好,它掉了。”说罢,想要离开。
曹野拦在路中间,一边给店长发消息,一边和蔼地问:“阿婆要买什么?我帮你找。”
老太太摆摆手,一矮身子,想从曹野侧面溜过去。曹野下意识挡住去路,谁料那老太太隔着好几步,忽然左手扶着冰柜的边沿,一猫腰,左腿往外抻去,缓缓地坐下,然后身子一歪,躺倒在地。倒得差不多了,她才大声呻吟一声,仿佛网络有延迟。
曹野没见过这场面,问:“阿婆,您这是哪一出啊?这有监控。”
这时,老太太的右手咬住曹野的裤腿,她嚷起来:“哎哟喂,小伙子,你怎么撞人呐。”
曹野据理力争:“隔那么远,我怎么就撞你了?阿婆,你知道监控什么意思吗?”
老太太痛心疾首道:“我一老人,活那么长岁数,被你撞得命都要没了,诓你啥呀?”
店长闻讯而来,见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连忙打圆场:“哎哟老太太,你没事儿吧?我扶你起来,别坐地上,地上凉,凉坏身子啦。”
老太太一巴掌拍飞店长伸来的手,骂道:“我这腿都断了,起什么?”她指着曹野:“今儿你不把我这腿医好了,我就死这儿。”说罢,衣服后头又滚出两袋零食来。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曹野的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地招呼众人看。众人齐齐鄙夷地哄笑起来。
“我哪知道,我给你撞成这样,我还知道你什么呀——”老太太有声无泪,嚎起来了。曹野咬着牙,往后缩腿,但裤腿上那股劲儿一直没松。
店长凑过来,赔笑道:“阿姨,有话好商量。”他扭头对曹野低声说道:“你怎么招惹上她了?这年纪,这数额,咱有监控也没用。行啦,我给她些小钱,打发了算了。”
“我就要他给。”老太太指名曹野,“不给我医药费,我今儿当场就死这儿!”老太太信誓旦旦。众人又哄笑起来,可老太太一点都不害臊。
“我没钱。”曹野不耐烦地说。
“那我来搜,搜到多少,都归我。你不没钱吗?”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另一只手就乱摸上来,扒拉曹野的裤子。
曹野猛一扭胯,将老太太的手给挣开。他把裤兜掏个底朝天,掏出一把碎钱,全甩到地上。硬币摔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便四下滚动。
老太太松了手,连忙伸手去捉。
“给你买棺材,给你买纸人,给你买寿衣。”曹野指着她,咒骂几句,转身就走。老太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是我当红小兵那会儿,早给你全家斗死,坐你全家飞机,踩你全家一万只脚翻不了身!”
店长跟上曹野,似乎想劝他。但曹野把身上的便利店围兜一解,甩到桌上,便往门外走。
同事端着一摞便当盒进门,被曹野撞歪了身子:“你小子,走路看着点。”曹野没理他,径直往屋外走。那同事扭头喊他:“曹野?曹野?去哪呀你?喂,今儿有牛肉……”
曹野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翘班了。他心气儿高,脸皮薄,咽不下这口气。在人潮汹涌的广场上,曹野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看见许多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在人海中游来游去。他记起自己小时候,似乎也有这样的时候。只是记忆太模糊了。
生气只管一时饱。毕竟这气,消化一阵儿就不顶饿了。他不想回便利店,就在广场上灌了点饮水池的凉水,回到南门小区。回来时,郑家已经吃完饭了,曹野错过了搭伙的时间,郑家人也没等他,吃完了就全家出去,大门紧锁。曹野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啥吃的。后来才在包里找到了那个干馒头,没想到,是个长绿毛的变质馒头。
没钱不行!曹野最终得出结论。可是,现在哪还有钱呢?他闭上眼,在黑暗中细细思索,忽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红通通的红包骤然出现在眼前——压岁钱。
每年走亲戚,曹野都会收到一叠叠的红包。每到那时,父亲会显出少见的大度。他当着众亲戚的面,拿来装饼干的铁盒子,请曹野郑重其事地放进去。曹力金当众宣布,这钱是曹野读书用的,全部交给曹野保管。小曹野心头一热,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说,这是外公外婆给的,说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
他递给曹力金。曹力金欢喜地接着,默默小曹野的头,赞赏道,我儿子就是不一样。
众亲戚夸赞不止,小曹野满心欢喜,他把脸朝向墙壁,把笑容藏起来,不给大家看到。
那个铁盒子一直放在曹野房间的柜子里,由曹野保管。大人给的信任,让曹野感动不已。他信守承诺,年复一年地守着它,直到它变得越来越沉。他好几次忍不住偷偷打开一条缝,看到红包们乖巧地堆叠在上面。每次上课,老师讲起丰收时的沉甸甸,小曹野想起的便是那一片红。
那时太匆忙,忘了自己守护的其实是钱啊。曹野心想着,一骨碌爬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要把我的钱拿回来。夜半时分,雨停了,地上湿漉漉的。只是月光,还在下着。
街上没多少行人,落叶喧闹起来,在街上你追我赶。曹野换了身黑衣,走在一条指向老家的大路上。路灯队列整齐,面容严肃,一丝不苟地吐着光线。
他逃家时,也是跑得这条路。
逃家的序幕,是从一句话开始的:
“爸,我不想干了。”那天中午,他对曹力金这样说道。
曹野站在楼梯口,脸色苍白,神情悲哀。
曹力金正坐着嗑瓜子。他笑嘻嘻地说:“别开玩笑了。”他不知道,曹野昨夜是如何躲进酒店的厕所,如何被冷气冻醒,如何大半夜跌跌撞撞地逃回来。
“爸,说真的,我干不下去。”曹野顶着宿醉的剧痛说。
他知道实习的地方,是父亲花了不少钱,送了不少礼,才给办妥的。
但是,当油腻的男主管把他喊进办公室,反锁门,贴在他身上,说着怪话,滑溜溜的大手摸上曹野大腿时,曹野腾的一声跳起来,甩手将主管和工作机会都掀翻在地。
主管没死心,在晚上的接待宴上故意挑起客户的酒兴,拼命让曹野挡酒。没几杯下肚,曹野的脸色便如猪肝一般,紫红紫红。他晕乎乎地看着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外界的声响全都混成一团,吵闹不堪。
一片混乱中,他看见主管狼似的眼睛。他想一头栽倒,不管世事,但求生本能让他挣扎着起来,钻进厕所,将门一锁,醉倒昏睡。他睡得极不安宁,梦里一双双炽热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射出光来,无数双油腻腻的肥手,排成一条路,在两边海草般摆动,而最远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深渊。
被马桶冲水声惊醒时,他手脚冰凉,头昏脑涨,几乎站立不起来。黑色的斑点在视野中来回跳跃。他默默地坐了好一阵,身体才渐渐有了些热气。在清洁工的帮助下,他一步一步挪出厕所,后来怎么回来的,他记不清了。
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僵了好久。
他猛地抽起身边的酒瓶子,没头没脑地往曹野那边丢去,哗啦一声巨响,酒瓶子砸在墙壁上,碎成了一片片绿莹莹的玻璃碎片。
曹力金破口大骂。母亲从厨房跑出来,瞪着惊恐的眼睛,听了几句,忽然泪如雨下,她反复地说,你这么做,我该多伤心。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给你找到的机会。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领情。家里各种声响闹成一片。
曹野忽然大声喊道:“我就不要!”
曹力金一听,立刻冲进厕所,提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钢管出来。他的眼睛是红的。曹野连忙往楼上跑,砰一声关上了门。
曹力金一脚踹开房门。因为力道太大,门反弹回去,又给关上了。曹野连忙反锁房门,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
门把连转好几下,转不动,曹力金在门外骂了句娘,踢脚踹起门来。门在一次次的冲击下,剧烈都抖动,都有些变形了。
曹力金似乎觉得脚丫子不够硬,他提起钢管,往门上狠敲。一下,两下,粗制滥造的小破门被砸开一个口子。钢管银光闪闪的脑袋从那毛糙的新口子中钻了进来。然后钢棍抽了回去,一只眼睛探到洞头:“我看到你了!”
眼睛消失了,然后一阵风声,钢管又一次粗暴地钻了进来,砸飞不少木屑。洞口更大了。
“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我就不姓曹。”
曹野越收拾,心里越悲凉。他忽然平静下来,手脚也细致起来。提起行囊,收好纸笔、银行卡与几本书,叠好几件换洗衣服,拉上拉链。狂暴的砸门声,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母亲在外面喊,孩子快道歉,认错这事儿就完了。
不可能的。曹野心想。他提起自己的椅子,将它顶在门把手上,又收拾起各种充电线。
门轰得一声,被砸翻了上半部分。曹力金和母亲的上半身登台亮相,形态各异。曹野看了他们一眼,把最后一块电池放进口袋,跳上了桌子,一脚踹开窗户。风灌进屋子,灰黄的窗帘飞舞起来,仿佛曹野的披风。m.χIùmЬ.CǒM
曹力金指着曹野,骂道:“你他妈的还有什么用?生个倭瓜都比你有用,在家你靠我,在外面你就靠露微,你有个什么用?你他妈一文不值!当初就该把你射墙上!”说罢,就往门上爬,想要钻进屋子。
这话戳中了曹野。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狠狠地吸了口气,转身朝着二楼的窗外看去。屋外阳光灿烂。
啪嗒一声闷响,曹力金钻进了房间,他威胁道:“马上给我滚下来。”
曹野没答话,回头看了一眼家人,纵身一跳。
他从二楼跃下,风在那一刻骤然变大,灌满他的耳朵。他摔向地面,没站稳,砸在水泥地上。背包在落地那一刻,敲到他脑袋,敲得他眼冒金星。他连忙用手撑地,手掌被粗糙的地面划得火辣辣得疼。
他勉强站起来,脚似乎崴了,疼得龇牙咧嘴。但顾不上疼,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就往巷外跑。
曹力金的脑袋从楼上窗户中探出来。钢管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在嚷什么,曹野听不清。他拐了几个弯,遇见诧异的老邻居。邻居问他,他躲闪着,埋头就走。
拐到家的另一侧,朝着巷口的那条路时,忽然背后传来爆炸的声响,一股剧痛从小腿袭来,疼得曹野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他回头一看,一地亮闪闪的碎玻璃在他身后一米处炸开,半块水晶小象的脑袋涂在地上,鼻子还高高扬着。弹射起的玻璃碎片,扎伤了曹野的腿。曹野抬起头,看见曹力金吃人的目光,在二楼另一侧房间的窗口闪耀。
他记得,这只水晶小象是自己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他那时读三年级,他记得自己对爸爸说:“爸爸就像大象,保护我和妈妈。”
不一会儿,血就从小腿上汹涌而出,泪痕似的挂满腿肚子。街坊邻居们探出头来,几位熟悉的阿公阿婆大惊失色,端着饭碗,就朝曹野跑过来。曹野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不想给阿公阿婆添麻烦,朝着他们摆摆手,迈开步子,忍痛往巷口跑去。
他跑出巷口,看到午后的晴空下,太阳将大路照得光芒万丈。天地变得无比宽广,宽广到曹野竟不知何处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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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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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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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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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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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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