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才十四岁,正是花一样年纪,但是如果洗女不说,没有人能看得出,她才只是一个青涩少女。
洗女也不曾告诉别人这件事。
从踏上南下逃荒这条路开始,洗女的母亲便将她的头发剪断剪乱,在她脸上身上抹一种树皮上挤出的白色汁水,从此她变得脸色暗黄,皮肤粗糙,脸上手上还起了大小不等的红色痘疹。
她说自己今年二十五,以前嫁过人,但是没过多久丈夫就莫名其妙死了,旁人疑心她有什么病还能传染,也不敢轻易靠近她。
她因此得以在南下路上避开了许多次流民群体里发生的强/暴或轮/奸,甚至因为被怀疑有传染病,躲过了几次粮食危机时率先被吃的危险。
靠着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和一点点的幸运,她活着渡过了淮水,进入了这片江淮大地,最后遇见了霍家庄。
等进入了霍家庄后,她也始终紧守这个秘密,坚持称自己今年二十五。
洗女平日里沉默寡言,不爱与人说话交流,这在一众经历坎坷的妇人当中十分常见,是以她在众人当中并不突出。
等女君将她们迁入书院,给她们派活,让她们裁剪整理尺牍册子,她才渐渐显露出与众不同来。
她手脚麻利,学习能力和记忆力都很强,照着女君给的册子整理尺牍,很快就背下了顺序。
整理的次数多了,她又将两百个字的形状和两百字歌谣的顺序都背了下来,成为最早可以脱离模板,光靠记忆力独立整理书册的人员之一。
但是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两百个字的形状和它们的读音背下来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她初步认识了这两百个字,她只欣喜于自己干活比很多人都麻利,被派去整理字形最工整最好看的那些尺牍了,她感激于女君对自己的赏识和委以重任,一心想要在整理册子时做得更快,更好。
直到女君将她整理好才一本尺牍册子送给她们这少数的几个人,对她们说:“你们是这一批女子里学习识字速度最快的人,我很高兴,能在半个月就看到有五人能背下那两百个字。”
“对优秀的人不能不给予奖励,这是你们亲手编成的书册,以后我会把它们做课本,供你们学习识字写字,现在我提前将它们赠予你们,作为你们最先识得两百字的奖励。”
“集字成册,古往今来都是有贤德的人才能做的事,如今的这册书里面也有你们的心血。能按顺序识字还只是习字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会写,会用,组词,成句。希望你们好好使用它,不要辜负了这上面的两百字。”
从小女君手里接过那轻飘飘的一册书的那一刻,即使还意识不到女君说的话真正意味着什么,洗女和她的同伴们也不由被这股委以重任的庄重气氛所感染,莫名挺直了脊背,珍而重之地接过了那薄薄的一本简体字册。
洗女她们被授字册,妇好书院的妇人们也终于意识到编牍成册的真正意义不是仅仅劳动,更是通往识字的阶梯。
那被赠予的五本简体字册成为妇好书院的集体宿舍里最为珍贵之物,每天的休息时间到了,其余妇人都去休息了,洗女等五人却在小心翼翼地拿出发给自己的书,在其余人羡慕的目光中,坐在廊下、阶前,认真地一一识记描摹上面的字,想象九月十五日到来时,教写字的先生会怎么教她们写这一个字呢。Χiυmъ.cοΜ
九月十五成为一个充满希望和收获意味的节日,人人盼,日日盼。
等到这一天到来时,洗女她们都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其余后来的妇人们羡慕的目光中,到前面去了。
今天是她们进行评级、分发奖励和月钱的日子,不光是洗女五人,其余在第一批进入书院的妇女也对今天期盼已久了。
人员在书院中央的广场上分成两批,一队十七人进入的是教习识字的屋子,而洗女等五人得以单独进入另一个屋子,阿茉已久在这里等她们了。
今天,阿茉将会作为习字的老师,教她们五人习字的基础。
虽然小老师才九岁,但是洗女五人并不敢小瞧她,因为平日里一起编册,大部分时候,都是由阿茉一遍遍为她们来回念那两百个字。
她们知道,这是女君的贴身侍女,除了会和她们一起编书册,也和女君一起识字读书,教她们写字已经足够。
阿茉和这些年纪大自己十几岁的姐姐们也已经混得很熟了,但是当老师,她也是头一遭。
好在她要教的并不是几岁的幼童,今天需要教的内容也仅仅是最基础的拿笔,练习写横竖撇捺这些内容,写字的学习更多是自己练,而不是靠别人教,所以她只需要按照女君平日教她的内容为这些姐姐们做好基础示范,并在她们习字过程中对她们的动作进行纠正即可。
女君说,学不如用,正因为她习字进度缓慢,才更要她来教习。而且人各有长处,阿米善识记,她却擅长与人交谈,既然她擅长说,那便让她试一试教人。
阿茉既紧张,又兴奋。
这既是一项挑战,也是女君对自己的看重。
阿茉发誓一定要做好女君的任务,不叫女君失望。
阿茉深吸一口气,在五位年长的学生们认真的注视中,挺直脊背坐了下来。
“我是教你们写字的先生,我叫阿茉。我的课上不需要讲太多规矩,一切,你们照着我做就是,若要写字,先得磨墨……”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都摆了尺牍,阿米身后挂着一面黑色的板子,她用庄上人特意用石灰烧出的粉笔在上面写下五十个字,让在场的妇人一一读过去。
妇好书院中,响起书声琅琅,稚子之声夹杂其中,像序曲里杂乱的乐章,又像历史画卷里的神来之笔。
……
当日光的阴影退到书院的廊下,阿米起身对妇人们行了一礼:“今日的教习就到这里,我所授的,不过是学习的方法,你们每日都要接触尺牍,整理之时,不妨在心中多多识记,假以时日,两百字,便刻在心里了。”
阿茉和阿米携手走出妇好书院,在回去向陆瑶复命的路上,两人各自都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在向晚的微风吹拂中,两人相视一笑,恢复了作为小女孩的活泼天真,嬉笑着说起今天第一次教学的体验。
老师离去,学生自然也动身,妇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室里走出来,回到后院居住的宿舍中去。
吴嫂子已经在等她们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册子,身后还放着一只小小的箩筐。
妇人们激动起来,她们没有忘记,今天是评级分发月钱的日子。
吴嫂子先是勉励了她们几句,接着便摊开册子,一个一个地叫名,分别公布了目前陆瑶定的三个等级来。
目前书院里的妇人人数并不算多,陆瑶只简单地将人分成三个等级来,第一等是优,指的是进入书院一月之内能够掌握两百个简体字的整体念法和字形的人;其次是良,一个月已经背熟了两百字歌谣的顺序,但是还没能记住所有字的字形的人;第三等则是普,指的是过了一个月,连两百字的歌谣也没背下来的人。
发给她们的月钱也依照这三个等级,优者的月钱再养一张嘴绰绰有余,良者则需要从自己的口粮里稍微省一省才能再养活一张嘴,普者没有月钱。
这一批二十二人里,出了五个优者,其余人则都是良者。
也就是说,这二十二人,除了已经有孩子的那六人,其余人只要有心,都有能力认养一个流民孤儿。
月钱发下去,吴嫂子讲过了庄子上的花销大小,便让妇人们自己考虑,是否要认养一个流民孤儿。
“都好好考虑清楚了,一旦有契,除非对方不孝大逆,可毁不了约。若是真要养,明日阿卯带人过来,你们便当场说定,届时夫人和女君也会过来,为你们定下母子契为凭证。”
“另外,那群孩子现在都还一律养在西边庄子上,书院里只收女子,没有那么多地方给他们住,所以你们即使认了孩子,现在也只能先私下前去看望。等以后攒了钱,在庄子上修了屋子,倒可将人接出来一家天伦团聚。”
“但我们女君既然教你们读书,你们便应当心中有数,你们的前程,决不仅仅是日后织布纺纱,做个平常妇人。要不要现在就急着领个孩子以防孤老,你们自己想。”
“我话尽于此,你们若有心的,便早做打算吧。”
如吴嫂子所说,第二天一大早,阿卯便将那十一个孩子领了过来,有人看出人数不对,但是场合不对,暂且也没有多问,只待认完母子,稍后再问。
来的孩子只有十一人,可以认养孩子的妇人却有十六位,但这并不是一场孩子挑选母亲的相会,而是母亲挑选孩子。
在有了吴嫂子昨天最后那番话之后,今天的妇人们对认养孩子的态度都变得模糊起来,一行十六人里,只有五人走出来说自己打算认养孩子的,其余人都在后面观望。
而愿意认养孩子的妇人其中两人,还都是拿最高月钱的优者。
这两名优者里,其中一人,正是洗女。
看到走出来预备认养孩子的妇人远少于自己这一群人,毛毛等人都心中越发忐忑。
在阿卯和吴嫂子二人的配合下,两边的人都各自简单介绍了一番自己,但是这个时候,双方又没有一起生活的机会,能介绍的东西很少。
比如洗女,就只说了一句话:我是优者,拿最高等级的月钱。
这句话带来的效果可想而知,十一个孩子,五个人都一致地望向了她。
等双方都介绍完,妇人们便开始挑自己愿意认养的孩子了。
洗女不愧是一句话艳惊四座的人,她第一个就上前,一口气指了三个人出来:“你,你,你,你们三人,愿意认我为母亲吗?”
被选中的孩子先是受宠若惊,然后又呆住,最后在洗女的注视下,一起忐忑地点了点头:“我们愿意。”
洗女便点点头,沉默地站到一边去了。
好在除了洗女,旁人再没有她这么豪放的,其余四人,哪怕是另一个优者,也只谨慎地挑了一个看起来面相老实的十岁的孩子。
等这五人选定,还有四人无人认领,他们无措地站在原地,祈求的目光一直往后面站着的妇人身上扫。
场面暂时是沉默的,阿卯也没有急着走人。
终于,一个原本没打算认领孩子的妇人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到一个孩子面前,问了一句对方愿不愿意认自己为母亲,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便将那个孩子牵走了。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个孩子,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母亲。
阿卯和吴嫂子便领着这群刚刚结成的母子,一起到王夫人和陆瑶处请求见证,立下母子契。
王夫人为每一对母子亲手写了母子契,盖上自己的小印。
等洗女领着三个孩子一脸坦然地走进来,王夫人乐了,便问:“你养是心善。只是你为何认领这么多人,不担心养不起吗?”
洗女挺挺胸口,骄傲道:“我在女君手下做事,我观女君宽仁,求才若渴,是传说中的明主,只要我勤学笃志,不怕以后养不起三个孩子,现在哪怕稍微困顿一点,咬紧牙关也不是不能过去。何况明年三月就是春考,我认为自己可以试一试。”
陆瑶起身上前替王夫人将她的小印盖在子母契上,赞道:“好胆气。有才有志有胆,正是我欣赏的,那我便预祝你明年春考一举得田。”
“谢女君。”洗女激动地行礼。
今天是妇人们喜获亲人的好日子,陆瑶和王夫人作为主人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等所有人立契完毕,便有人领这些新母子和书院里其余妇人一起到后院摆小宴以作庆贺。
前院,等后院热热闹闹地开席了,王夫人对陆瑶说道:“你看洗女如何?”
陆瑶似笑非笑地把玩着一支笔,闭了闭眼睛,忽然长出一口气,道:“年轻,有能力,有野心,够果断,那就是她了吧。”
“那就是她了。”
……
九月末,霍家各田庄里的庄稼菜豆都陆续种下去了,佃户们也难得迎来了一年之中的农闲时刻。
但是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活干,因为霍家庄除了在庄子里耕种各项庄稼瓜果蔬菜,还有自己的酒醋坊、酱料坊,果林,桑林,蚕房,鱼塘等等,庄上佃户平日除了耕种,空余的日子里,便可去这些加工坊干活,多领一份工钱。
除了这些寻常庄园都会有的设施之外,作为一个地位颇高,又志趣特殊的豪族主人家生活起居的庄子,霍家庄还有它的特殊建筑:造纸坊和炼丹房。
造纸坊当然是为霍宴这个草书大师服务,专门有工匠负责研究怎么造出走笔更流畅、纸张大小更大的纸,以便霍宴泼墨挥毫,平日霍宴自己得闲,翻阅前朝古籍,也会前往造纸坊实验几个方子,试图造出好纸和好友阮温分享。
当然,在王夫人嫁过来后,造纸坊还要负责为王夫人提供纸张,因为王夫人虽然不好书法,但是作为太原王氏的基本素质,王夫人也写得一手好字,还经常写诗写文章,那更是废纸。
等霍思城开始读书习字,又多了她这个超级废纸大师。
炼丹房就更简单了,那当然是霍宴的身心归处,每个月,霍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耗在炼丹房的,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五石散方子也多是在这里研究出来的,还会亲自将秘方与好友阮温分享。
和造纸坊不同,这里是霍宴的禁地,也是他真正的精神寄托之处,除了贴身帮忙干活的阿丑阿寅和好朋友兼专业人士阮温,其余人都不能进,连妻子王夫人也要止步于此。
陆瑶更是从来没机会靠近,连炼丹房藏身的林子都入不得,老远的就会被守卫在林子外的人拦住。
陆瑶暂时还不打算撸虎须,碰霍宴的炼丹房,但是等新收进来的妇人学生们开始大量消耗纸张,看着手里只有一尺见方,用力过度还会被揉碎的纸,陆瑶觉得自己是时候对庄上的造纸坊下手了。
九月二十七日,负责造纸坊的霍升正站在院子门口背对着外面,指挥几个干活的工人一起将用来制作纸张的树皮捣碎,有人在他身后敲了敲院子的门。
“霍管事忙着呢?”
听出这是王夫人身边周妈妈的声音,霍升连忙回身,露出个灿烂的笑脸,等注意到周妈妈身后不远正沿着路往这里走的三个小豆丁,他更是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哎哟,少见少见,周妈妈,您带着女君过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还能是什么,这不是女君忽然说要来看看造纸坊嘛。你里面在造纸吧,赶紧把那脏的臭的收拾收拾,别熏着女君了。”
霍升答应一声,赶忙进院子里招呼。
后面的陆瑶远远看见了,加快了脚步,等到了院子门口,里面的人还在匆忙收拾,霍升擦着汗出来赔礼:“小女君,您稍微等等。里面乱。”
陆瑶摆摆手:“没事,你让他们别收拾了,我就是要来看看原本的造纸是怎么样的,让他们继续干活吧。”
霍升犹豫了一下,见周妈妈没反对,便进去重新下令,院子里又忙乱一阵,工人们重新干起活来。
陆瑶就在周妈妈的扶持下沿着边绕过干活的工人们,走到院子里面,一股刺鼻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周妈妈用丝帕为她掩鼻,陆瑶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
她在院子的台阶上观察了一阵,又问了霍升进来造纸坊里造纸用的原料,大致方子等,浅浅提了几个有改进性的建议。
最后她指着院子里用来造纸的麻、楮,藤皮等道:“我观这些物事,得来都不易,何不取更简单易得的做原料呢?”
霍升正因为她的几个改进造纸设备的建议心中惊叹自家女君真乃神童也,就听到这童稚之言,不得不苦笑着解释道:
“女君有所不知,造纸的过程十分复杂,原料改变是简单,可变了原料,后续的工艺也要一并改变,即使最后造出来了纸,也不一定是能用的纸,说不定质量反而更差,如此,前面的费心研究便白费了。”
“主君之前也试过不少方子,可最终都失败了。”
“想要研究出一副能成功造出合适纸张的方子,可着实不易啊。”
“这样啊,”陆瑶状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在四周一扫,忽然指着造纸坊不远处那一大片竹林道:“反正你们拿别的东西试也是试,那些什么树皮啊,麻的,说起来再价贱,其实也难得,我们江北别的不多,就是竹子多,竹子清雅,向来为文人所爱,而且,春日里的油焖笋尖多好吃呀,我看竹子天生就有文气,你何不用竹子试一试能不能造纸?”
“这……”霍升呆住了,“竹子如此坚韧,如何,如何能造纸?”
“这就不是我该想的了。不然你多锤两下,只要锤烂了,不也是一样的。”陆瑶一脸无赖甲方的样子,“你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到时候慢慢试嘛。”
说到最后,见霍升仍然是一脸为难的样子,她忽然一噘嘴,叉着腰生气道:“难道父亲要你研究的方子你就肯试,我要你研究的,你就不肯了吗?”
“这自然是肯的。”霍升连连擦汗,心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反正败的也是你自己家的钱,主君和夫人也都宠女儿,做就做吧。
陆瑶自从去了一趟造纸坊,接下来一个月,就频频前往家里的各处工坊闲逛。
好在这时候妇好书院里的运行已经走上了正途,后续进入书院的女子都有了前人的例子,一切按照旧例办事就行,而且先一步熟悉了书院运作机制的第一批妇人们在经过一个多月的教导之后,已经可以起到一个带头的作用了,后面新入书院的新人们,皆都在这些老人的帮助下,被带入了正途。
那些选择种地的男孩儿们依旧住在西边的庄上,有了供养他们衣食的母亲之后,他们也有了顺理成章在庄上留下来的理由,陆瑶便让西庄上的农户带他们帮着干西庄地里的农活,一边帮忙一边学习农事。
但是在那些被收进来的孩子中,还有另外两群人。
一部分人,自然是以当初说立志要将胡人赶回去的阿陈为代表的一群孩子,这些孩子性情比较温和,但是又有一定的眼力和抱负,陆瑶让王夫人帮忙找来儒士,教授他们读书识字。
而另一群人,则是以阿虎为代表的,对胡人表现出鲜明的仇恨和崇武念头的孩子,陆瑶将他们送到了霍家那群老兵残将养老的田庄。
但是这还不够。
十月三十,秋阳高照,但是江北的空气已经开始带着寒意了,陆瑶穿着披风疾走在前往霍宴住所的小路上,周妈妈着急地护着她不让她摔倒,再前面阿米阿茉在前面为她开路。
老远的,陆瑶就可以听到有吵闹声,等进入霍宴的居所院子,那声音一下子就大起来。
“如果不是你胡做主张教那些人读书,又怎么弄得他们起意见?以前你也是这样,一贯的胡作非为,让亲族来我这里闹,现在又故态重萌,当初练兵闹出的笑话已经不记得了吗?”
“对对对,我是笑话,是我的问题,是我们太原王氏的教养配不上你们汝南霍氏的家教了。我用胡床也是笑话,坐胡椅也是笑话,吃羊肉也是笑话,生个大将军是女儿更是天大的笑话,你们霍氏最是厉害,老父占卜出了错,怪我生的女儿不对。”
“王若彩,你积点口德,那是我父亲!你还有没有孝道!”
“对,我不孝,是我在自己的父亲去世不到两年让小妾连生两个儿子的,我可太不孝了,哪里比得上您这么孝顺啊。”
“你!”
陆瑶跨过门槛,在屋外抬头,就看到霍宴正背着手对着窗户这边拧眉喘气,王夫人则一脸淡然地坐在席上,慢悠悠地给自己倒茶。
看到陆瑶进来,霍宴的脸皮抽了抽,不自然地转过身去。
陆瑶走到霍宴身后去拉他的衣角:“父亲莫怪母亲,让流民读书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霍宴倒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最后却和软下来,他弯腰下来,揉了揉陆瑶的脑袋,耐心问道:“思城是怎么想到要让那些流民读书的呢?”
陆瑶眨眨眼睛,认真道:“因为我觉得读书是好事,读书使人明理,明理便有道德,有道德,便不会轻易做错事,做坏事。流民大多残酷凶暴,常常作恶,所以应该教他们读书,用圣人的言语教化他们。”
霍宴干脆在她面前蹲下来:“可是思城有没有想过,圣人的言语是好东西,人人都想听一听呢?”
“我知道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好东西,如果你先给了从未打过交道甚至凶神恶煞的生人,却不给身边对你好的亲近的人,你身边亲近的人会觉得难过呢?”霍宴解释道。
“比如你和陈家公子都想要吃梨,我这里有一个梨,不给你却给了陈家公子,你是不是也会不高兴呢?”
陆瑶却一本正经地摇头:“父亲弄错了,梨又不是止一个,这一个给了陈家公子,你再拿一个更好的给我不就行了。况且陈家公子是客,我们家还欠着他们人情呢,当着面把梨给他,吃人嘴短,正好让他以后不好意思找我报仇。”
霍宴听罢,忽然眼前一亮,哈哈笑着把陆瑶举起来:“好主意啊,真不愧是我们大将军。”
“那还不是当然。”陆瑶得意道,接着赶紧往下滑:“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霍宴笑着把她放到地上,老老实实找王夫人赔礼道歉:“夫人,是我错怪你了。”
王夫人看陆瑶一眼,强扯出一个笑容:“你知错就好。”
说完,她过来摸摸陆瑶的头,柔声道:“思城你先回去吧,母亲这里还有事要和你父亲商量。”
陆瑶摇头:“我知道父亲母亲要商量的是何事,也知你们今日争吵,盖因我出的这个主意,委屈了母亲,连累了父亲。庄上那些人找父亲闹,无非是因为不患寡而患不均,觉得我们都肯教外来的流民学认字,却不肯让庄上的人认字,又觉得等外来之人学会了认字,必然威胁他们现在在庄上的地位。”
“父亲可以告诉他们大可不必忧心此事,那些流民以后自有去处,必不会占了庄上的人原有的好处。”
“思城此话怎讲?”霍宴不解。
陆瑶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父亲且等明年吧。”
“这孩子,倒是在我面前说起谜语来了。”霍宴有心想和王夫人说两句解解自己竟然被个孩子糊弄了的尴尬,奈何王夫人不接招,他只好自己接下去道:“好孩子,那父亲便看你这个大将军有什么妙计能给这些流民指去处。”
等从霍宴那里回来,王夫人也好奇陆瑶所说的“妙计”,问道:“明年春天就有去处,这么短的时间,哪里来的去处?”
陆瑶笑道:“其实我也觉得时间短,奈何有人实在是太着急了。”
……
南帝元年十一月,立冬。
汪淼和自己几个弟兄搓着手围在炭火前喝酒谈事。
江北气候湿润,入冬后别有一番湿冷滋味,让自北方来的汪淼和他族中弟兄们都觉得不太适应,本来预备十一月出兵偷偷抢占几个田庄的计划也因为手下士兵皆不能适应本地气候,厌烦带着铁甲兵器在寒风里奔袭而作罢,预备等来年春天再说。
火炉里的炭火毕波,几颗板栗爆出来,汪淼拿了钳子把板栗扒出来,大手一搓,露出里面金黄的栗肉来,香甜的味道弥漫在屋内,其余人也吃着黄酒花生米,表情陶醉。
这时,忽然外面响起喊打喊杀的声音来,汪淼蓦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妈的,这大冷天的,谁来闹事!”
其余人也立刻拿了刀,寒刀出鞘,眼神凶厉:“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正好剁了下酒。”
汪淼等人随机出营,却发现营内狼藉一片,地上火盆翻倒,几处起了青烟,自己的士卒倒在地上,而敌人却一个不见。
汪淼骂了一声,大踏步走过去拉起一个兵就问:“发生了什么事?人呢?”
“我们没看到,刚刚营里来了一群人,我们以为是自己人打野食回来了,结果不是,他们抢了我们几个库房就走了,前将军已经带人去追了。”
汪淼看这满营乱糟糟的,不由烦躁地踢翻了自己营帐前唯一一个完好的火盆。
半日之后,带着大队人马出去追人的前将军宋喜回来了,一脸晦气地找汪淼报告:“好像是山里那群土匪,应该是入冬过不下去了,逼急了连我们也敢抢。人没追上,格老子的跟泥鳅似的,一进山就溜不见影了,这么大的林子,我们不熟路,追也没法追。”
好在这群人只是抢了些粮食和炭火棉被等物,又正好打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才闹出这种乱子,汪淼只能暗骂一句自己倒霉,下令让手下人加紧巡防警戒后,并未放在心上。
没想到五天之后,他们再次遭到了袭击,对方大约五百人,借着山势从坡上冲下来,身上还穿着上次从他们这里顺的铠甲,拿着他们的兵器,一口气冲散了汪淼西北边的两个营帐,抢了里面的东西就逃之夭夭。
汪淼大怒,亲自带着人进山搜索,放话要让附近这群土匪死无葬身之地。
汪淼一连在山里搜了五天,七八千人都带进了山里,展开地毯式搜索,总算在第五天下午,在二十里外一个山坳里发现了那群人的踪迹。
汪淼大喜,发出讯号把其他位置的人都往自己处调,自己集结了三千精兵直捣虎穴。
结果等他带人冲进去,又闯了个空,等他从已经明显是个骗局的“土匪窝”里走出来,他的堂兄带着一队二十几人的兵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兄长!敌——敌袭!陈光带着两万兵马把咱们的大营围了,父亲和伯父都已战死,快回去救援!”
说完这句话,堂兄便头一歪,再也没有了生息。
汪淼带着人站在深山老林里,想到自己带着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竟然一种命运和自己开了个玩笑的荒谬之感。
这时,他的副将挤过来问他是不是马上出发回去救援。
汪淼一巴掌盖到对方脸上:“救,救个屁!营里就剩四千人,人家两万人围了,等咱们回去,只怕尸体都凉了。直接向西出发,去苏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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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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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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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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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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