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是一下午,日落西山时分,才远远见得一辆马车朝着宫门驶来,那车夫穿着一身素白,乃是西灵观标准的模样,马车挺稳后,一双小手从里掀开车帘,而后容常曦从里探了个脑袋出来,颇有些怯生生的意思,容景兴立刻惊喜地道:“常曦!”
容常曦见了他,才露出个笑意,灵活地从马车上蹦下来,也没要人扶着,扑进了容景兴怀里,容景兴已比容常曦高了小半个脑袋,傻乐道:“三年了!常曦!我们可想死你了!”
容常曦推开他,看着一旁也一脸高兴的容景昊,道:“想我?呸,也没见你们来看我啊!”
容景兴着急地解释不是自己不去,是她不能见任何宫中之人……
容景谦才不理会他,大步往里走,尤笑赵嬷嬷张公公也等候多时,看见容常曦穿着一身素色薄衫,黑发也只以白色缎带简单地束着,虽长高了一些,脸上却不再像三年前那般肉嘟嘟的,清瘦了不少,不由得想到她这三年在西灵观过的必然十分辛苦,都是又哭又笑地去迎她。
容常曦进宫后立刻上了歩辇,被送去御书房,又与父皇见了个面,皇帝看见容常曦平安归来,自是十分喜悦,让她去好生梳洗一番,他们知道容常曦今日会归来,已让人设宴为她接风洗尘,那些离宫了的皇兄都会回来。
久违地踏入昭阳宫白玉砌成的大浴池,尤笑以柔巾替她轻轻擦着背,容常曦长呼一口气,想到西灵山那小小的木桶,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这事儿说来也古怪。
容常曦那日因曼舌花毒气入体,奄奄一息,是陈鹤观主用尽全力将容常曦给救了回来,可人虽救了回来,神志却十分不清醒,变成了个三岁小儿,既听不懂别人讲话,自己也说不来什么话,每天就坐在那儿傻乎乎地笑。
皇帝以为容常曦就这样因毒彻底傻了,很是伤心,陈鹤却说容常曦这症状并非没有转圜余地,只是她必须待在西灵山,且病好前不可再见任何宫中之人,若在西灵山调养好了,不但可以将余毒从脑内清除,还可修身养性。
横竖容常曦已成了个傻子,死马也只能当成活马医治,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治就治了整整三年,据说第一年容常曦还是那副样子,第二年也毫无长进,第三年稍微能听懂一点人话,直到前些日子,容常曦随陈鹤在神殿打坐背诵经文,却沉沉睡去,再被喊醒时,她瞪大了眼睛,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没死?
观人惊呆,以为容常曦旧病再发,脑子又坏了,陈鹤闻言却是摸着胡子一笑,说公主的毒已彻底清了,可准备准备,送回宫中了。
他所言不错,容常曦就是那日才正式清醒过来,看着镜中自己与十一岁时截然不同,听西灵观的道人一说,才知道竟已过了三年。
她茫然且不知所措,他们口中的三年发生的事情,自己丝毫印象也无,道人们却觉得十分正常,毕竟那三年的容常曦根本就不能算是有意识的存在,至多不过是行尸走肉。
对容常曦所言,她唯一记得的,反倒是昏迷后,所回忆起的前世,还有那个烽火流星和亲的梦。
离开西灵观前,她依礼去拜别陈鹤,陈鹤隔着一道木门同她道别,容常曦隐约觉得他知道什么,便道:“先生,我有些疑问。”
陈鹤道:“哦?我也有疑问。”
容常曦:“……您先说。”
陈鹤道:“何为惑?”
容常曦倒是勉强记得,她本想回答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欲其生又欲其死……想到这里,却忽然开不了口。
她想杀了容景谦,却又在最后关头让容景谦离开,活活把自己搭进去。
这难道不是惑吗?
陈鹤似乎也并不指望她回答,只继续道:“何为天命?”
容常曦愣住,反问道:“敢问先生,天命当真不可违?”
“可,也不可。”
陈鹤模棱两可地给了个神棍般的回答,又道:“殿下此去,多加小心。”
容常曦立刻道:“先生此言何意?我还会有什么危险?是谁要害我吗?”
陈鹤的轻笑从门内传来:“远是非,断妄念,唯恐魂断梦空随啊……”
他留下这句话,再不肯多说一句,容常曦在回京的马车上,反复思量这句话,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陈鹤让她别再害容景谦了。
其实就算陈鹤不说,容常曦也是这么想的。
容景谦究竟是不是天命之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三番四次要对容景谦下手,结局遭殃的却都是她自己,而容景谦安然无恙。还有最重要的事是,因那药材年俸的事,她已无心要容景谦去死了。
容景谦是可以被改变的。
上苍让她重活一次,却不让她去杀容景谦,毫无疑问,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在容景谦不死,甚至登基的情况下,将上一世的事情统统改变。
既然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讨厌自己,既然他还小,既然这一世,他并没有受过那么多摧折,那么……
容常曦长长地吐了口气,内心在接受之余,到底还是有两三分不甘,可她确实不敢再冒险了。
第一次是躺了大半年,第二次是在西灵观傻了三年,第三次,她不敢赌了。
尤笑上前,给容常曦换上了长袍——这都是她们猜测着容常曦身长新作的,还好还算合身,只是这番回来,少不得要重新做许多新衣物与鞋子。
尤笑一边替容常曦梳头,一边同她说着宫内的事情,大皇子已去了青州,二皇子与三皇子在京城内建了府,但还没有搬出了东宫,四皇子身体不好,暂时还住在宫内……其他几位皇子不变。
容常曦状若无意地问了几嘴容景谦的近况,尤笑以为她是记挂着容景谦有没有遭罪,十分斟酌地回答着,容常曦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容景谦过的还不错。
自容常曦在西灵观住下后,容景谦随皇帝回宫,起初容景兴等人非说容常曦中毒是容景谦设局所害,后来有一回闹大了,秋猎的时候容景谦差点被容景兴一箭射中,皇帝大怒,将容景兴狠狠骂了一顿,又让容景谦自己复述一遍西灵观发生的事,且喊来了看门的那几个道人,佐证了容景谦所言句句非虚。
容景兴只好暂时按捺下来,没找容景谦麻烦,而少了容常曦的煽风点火,容景兴的带头做怪,容景谦在宫内的生活堪称自在,他本就很聪明,在射骑上也极有天分,当没了那些外在因素阻拦的时候,他的优点就比较突出了,加之还有吕将军那层关系在,皇帝对这个小儿子是越发喜爱。
他的允泰殿已被重新修葺过,还扩了不少地,已不再是从前那副鬼样子,下人提到容景谦,更加不是从前的不屑,而是一声恭恭敬敬的七殿下。
尤笑一边说,容常曦一边思索着,这和父皇的态度改变自然有关系,但恐怕容景谦自己也没少做小动作,容景谦才十四呢,这家伙果然不容小觑。
“跟在他身边的人还是那个禄宽?”容常曦道。
尤笑思索了一会儿,道:“嗯,还有个叫福泉的,似乎武艺颇为高强。”
容常曦吃惊地道:“福泉?!不是死了吗!”
尤笑有些意外:“这福泉本叫福海,曾在明瑟殿任职,后来辗转跟了七殿下,他似乎是什么……唔,有个弟弟早夭,他后来太过怀念弟弟,索性改了名字,纪念他的幼弟。”
容常曦沉默片刻,居然有点想笑。
天命不可违……
还真是天命不可违啊?
她之前曾以为福泉没按上一世的轨迹来,早早死在二皇子手下,为此还心绪复杂了好一阵子,现在才明白,原来一切不曾更改。Χiυmъ.cοΜ
这样想来,上一世的福泉,大概也是因为弟弟死在二皇子手下,才由福海更名为福泉。
只是那时的容常曦是绝不会有兴趣去探究容景谦身边死太监姓名来历的。
这一世,因自己落水,引出了明瑟殿走水案,导致尤敏身亡,她又让容常凝去陷害容景谦,导致莲花纹玉镯遗失,因此使得二皇子害死那么多下人的事情提前暴露……
其他人的命运似乎并未改变太多,只是自己无意投下的石子,终究还是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但涟漪平息,湖面依旧风平浪静,他们也终归还是要走向既定的道路。
尤笑替容常曦打扮完毕没多久,便到了接风宴的时间,容常曦身着华服走到钟喜殿,除了大皇子仍在青州没能赶回来,其他皇子都到了,甚至四皇子也在,如同叶潇曼替他所求的签文一般,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三年前好了许多,虽还是坐在轮椅上,但不再那般消瘦。
容常曦没有这三年间的记忆,以至于她乍一看到这些皇兄皇弟,一时间还有些不太适应,容景谦变化最大,他已不再背脊佝偻,长高了不少,因年纪最小,坐在最末,背挺的很直,容常曦进来时,他面无波澜地看了一眼容常曦,既不喜悦,也没有不快。
容常曦翩然入座,她左边坐着的是容常凝,右侧则无人,这里本也应该坐一位皇子,但容常曦不喜欢两边都是人,会显得位置拥挤,所以一直以来,索性都是皇子一边,公主一边。
容景思道:“常曦,你可算回来了。”
容常曦撅了噘嘴,道:“还说呢,这次只有景兴景昊在宫门口接我。”
容景思好笑道:“我今日本在外有事,为你才彻夜赶回来的。你还怪皇兄?”
容常曦哼了一声,旁边的容常凝也很紧张地道:“常曦,我也想去接你的,只是嬷嬷拉着我,不许我离开,非要我做女红。”
兰妃和慧嫔也纷纷表示自己很思念容常曦。
“行啦行啦。”容常曦左看看右看看,没再故意板着脸,一笑,“知道你们都想我……景谦,你呢?”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角落的容景谦身上,他淡然地抬起头,道:“皇姐。”
容常曦拍了拍右侧的位置:“景谦,你一个人坐那么远多不好呀,来,坐我旁边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高台上的皇帝,也不由得愣了愣,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容景兴,他以为容常曦归来要找容景谦的麻烦,让容景谦坐过去也是想到了什么鬼点子,立刻道:“你聋了啊,没听到常曦喊你呢。”
容常曦:“……”
容景谦看了一眼容常曦,又看了一眼容景兴,默默地走到容常曦身边的位置坐下。
本来好声好气把人喊过来,变成了容景谦很受胁迫地坐在容常曦身边,容常曦非常想暴打一顿容景兴。
但没事,这个可以以后慢慢再同他说。
殿内气氛一时间有点诡异,大家似乎都在等容常曦还要出什么招。
可能就连容景谦自己也在等。
容常曦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竹笛,放在了容景谦的桌上。
她尽可能温柔地说:“景谦,这是我在西灵山,亲手所制的竹笛,可是我自己也不会吹……我记得宫人说过,你以前不知是喜欢吹叶子还是笛子来着,送给你。”
这下连容景兴都彻底傻眼了。
容景谦盯着那竹子看了半响,才道:“皇姐亲手所制,太过珍贵,我怎能收。”
他说着便要将竹子推回来,容常曦按住那根竹子:“你是我唯一的皇弟,我送你我所制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好马配好鞍,我颇费心血作出的竹笛,也该配我的好皇弟呀。”
容景谦蹙眉:“……?”
其他人:?
容常曦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容景谦,就差把和善二字刻在脸上了。
这竹子当然不是容常曦自己做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怎可能会做竹笛?
只是个小道人做完以后被容常曦看到,她抢来的罢了,那时候她就打定主意要送给容景谦了。
看着容景谦罕见的微微震惊的模样,容常曦内心一阵得逞的狂笑。
接受吧,亲爱的皇弟,你这根大腿,本宫抱定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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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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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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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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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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