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突然就到眼前来。
萧阮也不知道夜会变得这么长,长到能听到更漏一滴一滴,从天黑到天明,薄的晨曦渐渐厚重起来,夜变成昼,所有能在梦里随风潜入的人和影子,到天明,就什么都不剩了。散去的烟云,如散尽的岁月,
大多数人都在盼着他死,他活得太久了,久到超出他们的心理预期,如果说二十年前他的太子还想过自己一统天下,名垂青史的话,到如今,他所能想的,无非是顺顺利利熬到他死。
可是他总也不死。
萧阮自嘲地笑了一笑。人老之后会很怕死,所以他回忆的时候,简直无法想象他当初怎么有勇气从金陵到洛阳,又从洛阳杀回金陵,这一路的血,一路上死去的人,光是想想,都让人叹息。
他曾经……是那样一个勇猛无畏的少年么?
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便是史书上,他也会被这样描述。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不是这样的,他有过犹豫,有过软弱,有过失算,所有平凡人会犯的错,他都犯过,很多平常人会羡慕的人生,他也羡慕过。
有时候,他只是比平常人多一点点运气,和一点点……绝望。平常人有的退路他没有,所谓困兽之斗。
他就是那只困兽,一开始就被困在金陵,金陵是他的斗兽场。
他挥师北上,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周乐死了快二十年了,周氏王朝被宇文氏灭掉;苏卿染也死了。所有人都会死去,与他并肩作战的,与他兵戈相向的,他的战友,他的伙伴,他的死敌,他的……皇后。
过江之后他在永平镇驻扎了一晚,那时候宣明还在,宣明跟着他微服出了营,当然是因为不放心,白龙鱼服……他并不觉得他能在这里找到什么,近三十年过去,就算曾经有过什么,也已经没有了。
她死在这里。
贺兰袖主事,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她能安安稳稳抵达金陵,她不是太聪明,又一直太任性。
十年。他以为她早就死了,他总觉得她早就死了,但是她还活着。她落在了周乐手里。一个军汉,当初的燕朝要多少有多少,家世尚且不如宇文,一个靠妻子嫁妆得了马,才能当个骑兵的角色,怎么能入她的眼?
她会曲意奉承,换一个安身之处吗?他不知道。可笑,太可笑了,贵为一国之君,他的妻子,他的发妻,最后却做了别人的外室。
洛阳人说,大将军偏宠华阳公主。
他叫她华阳公主,而不是宋王妃,当然更不会是他后来给她的谥号,皇后,武明皇后。
苏卿染杀她的过程,他也没有过问,没有什么好问的,死亡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他难道会因为她的死责怪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有一日他可以席卷天下的时候,他在这里停了一天,风特别冷,江面上结了冰。
也许是因为没看到尸体,所以总不能想象她死的样子,也许从前也没有好好看过她,何况后来隔了十年。
只是忽然想起来。
为什么还会想起?他以为他已经忘得干净,却意外地想起来,想起她在杨柳树下,轻翠色的阳光,像碧玉一样。
碧玉一样的年华。
他没有见过这样任性的人。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任性的底气,他偶尔会记起最初她看到他的眼神,那年月的洛阳,这样看他的小娘子,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后来嫁给他的是她。其他人并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们比她懂事,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碰不得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想,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她真真正正,没有半分杂质地爱过他?www.xiumb.com
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想过,至少当时没有。
他娶她,有无可奈何的成分,但是未尝没有窃喜:始平王,这样好的跳板,满洛阳都找不到第二块。利用,当然是利用,这世上谁不被利用?有人肯瞧得上你的价值来利用你,已经是一种运气了,他想。
很多年以后,他站在永平镇的白杨树下,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光秃秃的树杈,树杈上没有鸟,出了太阳,也没有一丝儿温度,但是天蓝,蓝得叫人眼盲。他想,或者在那个时候,他就是恨她的。
恨……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这样任性。
难道这世上的人,不该都像他这样,像苏卿染这样,像贺兰袖这样,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吗?即便这样小心和惶恐,也还是会遭遇种种变故,陷入到束手无策的险境里,在万丈深渊里绝望,以为再无生路。
比如贺兰袖好不容易谋得的皇后之位,周旋于皇帝与太后之间,在洛阳城破之后,就是个鸡肋;再比如苏卿染遇见贺兰袖……
她什么都没有计算过,没有筹谋过,没有为之努力奋斗过,她就像一直都在云端之上,冷冷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挣扎,权衡,惊恐,放弃的痛楚,背叛与出卖,被背叛与被出卖,被践踏的人生。
后来……她也遭遇了这些,在他的府邸里,在成为他的妻子之后,一遍一遍地,在母亲和彭城长公主之间,在他与始平王之间,她从云端之上跌下来,跌进泥淖里,像所有这个世界上挣扎求一条活路的芸芸众生。
再后来,后来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具体是哪一天开始,他也记不得,也许是她发现他和贺兰袖的关系之后,也许更早,就在始平王父子宫廷喋血之后,如果说之前她已经满身泥泞,那之后,她成了一块冰。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恨过他,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在她死亡的时候。
他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指责她,然而他想诚实地对待自己,没有错,是他恨她,他羡慕她,他嫉妒她。
他把她留在洛阳,作为一个饵:他知道元昭叙志大才疏,但是他不想他这么快败落——一旦他败落,以中原人物,谁知道会有什么豪杰趁势而起,比如周乐,再比如宇文泰。
他乐于看到燕朝的四分五裂。
他以为她会死在洛阳,或者塞外——听说元昭叙有意把她卖给柔然的可汗。
但是她的运气,实在比他想的要好……好太多。
他没有见过周乐,穿梭于两国之间的只有使者。周乐没有问他索要过他的公主,就如同他闭口不谈他的皇后,就好像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就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但是或者并非如此。
那个人……也许并不是不恨,只是他不得不与他握手言和。
你看,这才是正常的世界,每个人都委屈自己,每个人都识时务,每个人都拼命,为了活着。她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所以她死了。
但是当时光过去,当时光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却忽然想了起来,如果他有这样一个人生,一个可以任性,可以放肆,可以不曾提心吊胆,不必苦心筹谋……该有多好。
如果时间会再来一次,这是三十年之后的冬天了,她死后三十年之后的冬天,他站在她死亡的地方,迎着阳光,不无惆怅地想,其实他该见她最后一面,至少这时候想起来,不会想不起她的脸。
在那之后的第十个冬天,他躺在长安的皇宫里,这时候长江南北都是他的了,但是死神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即将死去,他即将一无所有地死去。
没有谁会在下面等他,母亲不会,苏卿染不会,她也不会,他生在这里,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死去,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她会恨他的,他知道。
这个念头让他的眼角干涸了一滴泪珠,但是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压过了所有,甚至压过了皇帝驾崩本身。。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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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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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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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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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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