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玄幻小说>许你浮生若梦豆蔻烟雨>第3章 情趣酒店
  人生若是无所谓别离,大概也就无所谓成长。

  1

  那天去校门外溜达过一圈,景夜按照招生处的指点,写写画画总算填完了表格。

  坐在一旁负责整理新生资料的学长探过头来:“嘿,这位同学,你有没有男朋友?是不是本地人?”

  景夜见他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这难道就是赤裸裸的搭讪?正想着该如何婉拒,抬头便看见先前那个从保时捷上下来的艳丽女生径直朝学校大门走去。她回头,不动声色地寻找本应站在她身侧的程屿,却没有。景夜松了口气之余,不免有些莫名的失落——

  他明明看见她了,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固执地追来,也许,他已经忘记她。

  这样想着,景夜苦涩之余又顿感轻松,真好,这便是她一直以来所祈求的,如今愿望成真,又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景夜笑了笑,单手撑在报名处的临时办公桌上,眨巴着眼,用目光示意那个高年级学长:“那个,穿花色雪纺裙的女生,是谁?”

  男生以为景夜对自己生出几分兴趣,赶紧讨好道:“你说她啊?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最近风头劲得很,连接了好几支广告……梁绾绾嘛,据说是程大老板在后面替她撑腰,才红得那么快,不过谁知道呢?只要豁得出去,还怕混不出来!”

  语罢才知自己失言了,正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挣到的印象分化为乌有,便看见景夜俯下身子冲自己笑得明媚。

  他感到些微眩晕,甚至产生了景夜打算吻自己的错觉。可下一秒,景夜冷清的声音却如倾盆大雨将他心中的小火苗悉数浇熄。

  “想追我?真是幼稚,省省吧!”

  回酒店的路上,景夜终于记起梁绾绾是谁了,她的模样变化太大,以至于她一时没有认出来。想不到不过五年,她们各自的命运竟已全部改写。

  她被展戍当成养女带走,而她成了城中最大的经纪公司的老板的金丝雀。

  景夜还记得自己刚去孤儿院时梁绾绾的模样,她比自己年长两岁,留了齐耳的短发,每日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不参与其他小孩欺负自己的活动。

  起初景夜还天真地对她抱有好感,以为她与那些每日以羞辱她为乐的小孩不一样,直到某天她被锁在孤儿院的仓库,她从窗边走过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时,景夜才意识到,她与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思及此,景夜有些恍惚,神经质般地从床上爬起来,满世界寻找展戍的安眠药。没错,她每次都会偷偷从他那里拿一些出来,以备自己失眠之需。

  药片还没来得及找到,房门外便传来展戍的声音:“回来了?”

  景夜抓住行李箱的手一僵,转瞬换上笑脸:“回来啦!报名忒无聊,招生处的学长好像对我有意思,居然一个劲儿地问我有男朋友没,好笑死了!”

  景夜边说边把行李箱放回角落,走去开门:“今天没有应酬?”

  “晚上有,下午公司事情结束就先回来了,预祝你考上心仪的学校。”展戍松一松领带,变戏法似的举起手中的红酒,冲景夜微笑。

  “我比较喜欢香槟!”景夜嘴上不满,却屁颠屁颠地跑去取了杯子。

  2

  晚上展戍出去应酬,景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脚步沉沉地走向床边。她真的很困,安眠药的效力已开始发作,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这一夜安稳、平静,黑暗中,景夜摆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静静地躺在被子里,那模样,就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她知道今夜是一定会梦见他的,就像是赴一个明知迟到了很久且无法实现的约一般。她与他,只能在回忆里相见。

  景夜抬头看见自己站在那家孤儿院的门口,身后的风景与多年前无异,她站在那株老树旁百无聊赖地踢石子,终于,他渐渐从浓雾中走来。

  “你好啊,好久不见!”景夜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他,笑了起来。

  赤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一跳一跳的,景夜不知为何骤然想哭,可鼻子虽酸,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泪来。

  她才恍然想起,嗯,原来自己是在梦中。梦中的人,终究是无法哭出来的,景夜不禁释然:“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没有了我是不是少了很多麻烦?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现实里无法问出口的,没有机会问的,在梦中,她都可以大着胆子讲出来。她不怕听见他的回答,反正这是梦,还有什么会比做梦更令人快乐呢?

  景夜伸手蹭了蹭自己干燥的脸,安心地闭上眼睛。

  景夜遇见程屿的时候,刚刚失去双亲。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来不及刹车,直直地坠入山涧。搜救人员找到汽车残骸时,车中一对相拥的夫妻早已断了气。

  刹车没有失灵,出事的那个时段附近也没有连环车祸发生,然而景夜的父母却还是这样不幸地冲出了安全护栏,令还在家中午睡的景夜骤然成了孤儿。

  葬礼前几天,有负责的警察前来家中问询情况,九岁的小女孩,对死亡虽有了认知,却还没能学会应付父母死后可能发生的一切状况。

  因为爸爸当年为了和父母早逝、被指为命硬的妈妈结婚,同家中翻脸,如今前来料理后事的,只有一时心软想见亡子最后一面的奶奶。

  在景夜的记忆中,她只见过奶奶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还是在升入小学的新年里,爸爸兴高采烈地带着她与妈妈返回乡下的老家,没想到却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景夜依然记得奶奶当日的模样,她穿得虽破旧,却一脸傲气,冷笑着指指站在一旁的妈妈:“你生的?”

  “是,妈,我……”

  “别叫我妈,我可没福气有你这个媳妇!这孩子倒是漂亮,完全继承了你的狐媚相,你们还是赶紧领着她回去吧,免得又惹他爸不高兴。反正婚已经结了,孩子也这么大了,你们过得好与不好,都与我们不相干,带着你的钱和东西走吧!”

  奶奶将门一摔,匆忙走了进去,剩下拎着大包小包的一家三口,杵在门外许久。

  过了一阵,爸爸拍拍景夜的头,低声哄道:“回家吧,爸爸晚上给你做爱吃的辣子鸡丁。”

  景夜一双眼却慢慢蒙了雾气,指了指紧闭的大门:“奶奶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我,对吗?”

  3

  葬礼操办得简易,当天前来吊唁的,大都是爸爸生前的同事和妈妈学校的老师。

  景夜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灵牌前,眼前雾蒙蒙一片。

  她不敢再哭了,她已经哭了好几天,现在看东西总像隔了层雾似的,模模糊糊,不真切。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好像终于学会接受这巨大的悲伤,对身后低声的议论听而不闻。

  “简老师夫妇这么年轻就去世了,以后小夜怎么办?她父母死得早,现在好像只剩下丈夫那边的父母了。据说现在老两口住在乡下,平日连负担自己的日常都困难,还顽固得不肯接受简老师家的一分钱,小夜这下怕是要被送到孤儿院了吧?”

  “再怎么困难也不能看着自己的亲孙女流落街头吧?”

  “就算接受了小夜,他们又拿什么来负担小夜的生活?更何况他们的关系似乎一直很僵……”

  景夜本来听得迷糊,听到“流落街头”四个字,心中不由得一凛。这几天奶奶只顾着忙爸妈的身后事,一句话都没和她讲过,景夜天真地以为是因为她太过伤心,此刻看来远不是如此。

  晚上请前来吊唁的客人吃过饭,景夜终于鼓起勇气抓住了奶奶的衣角:“奶奶……”

  她的眼神极尽卑微,景夜后来想,也只有那几年,她才会傻乎乎地以为可以讨得每个人的欢心。而其实,有些人若是厌恶,便势必厌恶到底,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内心挣扎。爱很复杂,恨却是个太直截了当的感情。

  景夜的一颗心在等待中缓慢地被凌迟,良久,奶奶不动声色地拍掉了她拽住衣角的手:“我不是你奶奶。”

  景夜不禁愣住,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耳畔那个声音却再次响起:“别说我现在没有能力抚养你,就算有,我也自问做不到……我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更没法说服他爸,若是没有她,我儿子会死?我不能看见你,一看见你,我就会想到那个女人,想到我可怜的儿子……”

  说话间,景夜已被撇在身后。

  九月的风穿堂而过,呼呼地响,景夜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她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去等待什么了。

  民政部门审批下来的当天,景夜背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跟着一位年轻的社工坐上了开往孤儿院的公车。

  那是个温柔的大姐姐,递给她矿泉水,柔声安慰她:“那里是很好的地方,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小朋友,你们会一起读书一起生活,你会过得很快乐。”

  景夜接过水轻轻啜了一口,挤出一个微笑:“我明白。”

  她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只是不想拂了别人的好意。长大后的景夜渐渐知道,一个人可以保证你不受饿不受冻,却永远无法保证你的快乐。

  快乐这种事,连自己都无法保证。

  这趟公车的运行路线很长,景夜靠着椅背短短地做了一个梦。梦中妈妈还没有去世,正兴高采烈地张罗着自己的生日礼物。www.xiumb.com

  “小夜喜欢什么,上次在商场看见的那条公主裙?还是爸爸没给你买的那架钢琴,我记得你还为这哭鼻子了呢!”

  景夜被逗笑,心中早有了所想,却故意噘嘴:“就不告诉你!”

  妈妈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笑开来:“鬼精灵,以为妈妈不知道你肚子里装了些什么吗?生日那天就送给你。不过等会儿妈妈要去替班里的学生补课,爸爸出差了,你要乖乖待在家里,不准乱跑,明白吗?”

  “遵命,妈妈!”景夜学着电视里香港警察的模样,眨巴着眼睛敬了个礼。

  可是景夜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那样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礼物,在妈妈允诺自己后的第三天,她便和爸爸一起坠入了山涧,永远地离开了她。那时距离她生日,只有两天。

  有人说,人生若是无所谓别离,大概也就无所谓成长。对于景夜来说,她的成人礼是在父母的葬礼上,从这一天起,十岁的景夜新生了。

  4

  公车停在了终点站,社工大姐姐轻拍她的脸:“小夜,下车了。”

  景夜自梦中苏醒,心中一片怅然,却还是强打精神道:“好。”

  下了公车,视野不由得开阔。虽是初秋,C城的暑热却依旧没退。景夜身上那件短袖T恤渐渐汗湿,伸手擦额头的间隙,便看见院门外的那棵老树下,有几个男孩在玩弹珠。

  景夜正看得出神,社工大姐姐已然在向她招手:“小夜,来这边,先去认识一下这里的院长阿姨。”

  听见招呼,景夜赶紧朝另一边奔去,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树下其中的一个男孩正在看自己。

  他留着板寸头,比自己大一两岁的样子,眼神干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看上去并没有恶意。

  景夜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明亮,也许社工姐姐说得对,这里都是些不错的孩子。

  跟着社工姐姐走进孤儿院,景夜便看见站在院中迎接她们的孤儿院院长。她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十分平和。拉起景夜的小手端详了一阵,莞尔道:“是个漂亮的孩子。”

  这句评价景夜过去听多了,也不甚上心,就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她情愿自己丑巴巴的,却有父母常伴身旁。想到这里,景夜心中一阵难受,不禁低下头。

  社工向院长详细叙述了一番景夜的情况,景夜在一旁安静地听,听到社工说到爷爷奶奶无力抚养她时,却终究没忍住,冷哼一声插了嘴:“他们死了。”

  一句话说得麻利,院长和社工面面相觑。良久,院长露出安抚般的笑:“小夜乖,他们只是没有能力养育你长大,你不要记恨。在这里,你一样也可以过得很开心。”

  大人们其实都喜欢撒谎,这是不久后,景夜逐渐意识到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站在仓库的窗前,绝望地眺望着窗外的一轮满月,在心中暗自决定,她一定会离开这里,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

  送景夜来的社工离开时,拍了拍景夜的头,笑道:“就到这里好了,以后记得要和大家好好相处,姐姐抽空会来看你。”

  经过奶奶一事,景夜已经学会不再轻易怀有期待,但听见社工姐姐如此说,还是不免动容:“谢谢姐姐,我会好好和大家一起生活的!”

  那个时候她其实说的全是实话,她迫切地渴望融入这个由孤零零的人们构成的小群体,找到她突然失落的归属感。

  “喂,你是新来的那个景夜对吗?院长昨天有跟我们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景夜吓了一跳,抬头,便看见程屿。

  那是景夜第一次见到程屿,隔着很多年时光望回去,她已不记得他那天穿了什么衣服,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后来他们重逢,她轻轻戳了戳他的脸,笑得狡黠:“老实交代,你那时候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程屿牵着她的手骤然紧了紧,鄙视道:“景夜,你害不害臊呀,这么自恋!我当时是看你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特别可怜,才过去找你说话的。”

  他到底有没有撒谎?景夜已经不得而知了,她能够记住的,不过是那天自己慢慢被暖热的一颗心。那时的她笑起来的模样如春风般和煦。

  5

  然而到底还是没有一起玩成,在景夜和程屿结束对话后,树下的那帮男生很快便围了上来:“院长说要吃饭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景夜跟在程屿一行人的身后,微微耷拉着脑袋,不愿惹人侧目。饶是如此,到底也还是躲不过院长的一番介绍。

  见到景夜走进来,院长站起来:“小夜,快过来,和大家认识一下。”

  十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景夜不禁有些发窘,试图清清嗓子:“大、大家好,我叫景夜。”

  语毕,景夜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各人的神情,有好奇、有不屑、有冷漠,更有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的那人正坐在角落里,认真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那是景夜第一次见到梁绾绾,闹哄哄的饭厅,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景夜觉得口干,舔了舔嘴唇,手下意识地伸向桌上的那杯水,却被坐在一旁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捷足先登:“这是我的水。”

  敌意不是不明显的,可景夜却感到困惑,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他们会对自己这样抗拒?

  很久以后,景夜才终于明白,原来小孩子之间,也会微妙地划分各自的领地。

  他们都是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的,打小就形成了自己的圈子,谁占据领导地位,谁是跟班,都有着微妙的平衡。

  景夜作为一个突然插入的陌生人,不免会在这样的平静中掀起波澜。一方面占据领导位置的孩子不希望她吸引过多的注意力,抢走自己的风头;另一方面,作为跟班的孩子也介意她得到更多偏爱,抢去自己的庇佑。

  敌视就像是连锁反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要一人带领,其他人自然会主动跟上。

  饭毕,院长只留下几个年长些的孩子收拾餐桌。

  景夜没有被分配到事做,只好跟在院长指派带自己熟悉环境的那个女孩身后,看她站在那里一会儿收碗,一会儿擦桌子,始终不敢上前说话。

  那女孩的背影很瘦,穿一件不合身的罩衫。景夜正看得出神,女孩却突然转过身,朝自己走了过来:“喂,我已经打扫完了,现在可以带你到处去看看!”

  景夜忙不迭点头,末了像想起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叫景夜。”

  说完,景夜有点忐忑地低头,那女孩却嗤笑一声:“我知道你叫景夜,可那又怎样?”说完便走了出去,景夜只得赶紧跟上去。

  “我叫陈苏,她叫陈向晚。”叫作陈苏的女孩,指了指空地上站着的另外一个女孩,“我们是姐妹,因为生下来心脏就有问题,所以被丢在医院的厕所,是院长收养了我们。这里的所有孩子,除了程屿以外,其余都是一出生就被抛弃的。你这种还有亲人的人,永远不可能明白我们的感受。”

  陈苏的话虽重,语调却是轻的,景夜听得心中一怵,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继续往前走,最后在一间房前,陈苏停下了脚步。

  “进去吧,以后你跟我们姐妹俩一起住。”陈苏推开门走了进去。

  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景夜感觉一种裹挟着寒气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摆设十分简单,除了必需的床铺、衣柜和书桌外,别无他物。

  陈苏一边替她铺床一边漫不经心道:“这里大概比不上你家,不过大家都这么住,你就不要挑剔了。”

  景夜撇撇嘴,刚想解释说“我没有”,就看见陈向晚捂着胸口走进来。发现陈向晚慢慢转青的脸色,陈苏的表情陡然变了,忙丢下手中的床单,跑去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瓶药,给陈向晚喂好后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如果你今后做了什么事惹我妹妹病发的话,我一定要你好看。”陈苏神色凝重,语气凶狠地冲景夜说了这么一句。

  景夜知道她是认真的。

  6

  因为转学手续还未办妥当,接下来的几天,景夜一直待在孤儿院里。

  房间里没什么可供玩耍的东西,陈苏本就不大搭理自己,陈向晚因为病情比陈苏严重很多,更是整天躺在床上,和景夜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通过几天的观察,景夜渐渐发现,孤儿院里的孩子大概分为三个小圈子。一是以陈苏为首的女孩圈,二是以程屿为首的男孩圈,还有一个,则是永远独来独往的梁绾绾。

  景夜知道陈苏是绝对不会从内心真正接受自己的,可一个十岁的孩子,到底还是会感到寂寞无助,于是她想到了梁绾绾。

  去和梁绾绾打招呼的那天,景夜做足了心理准备。她说景夜你不要怕,你一定要交到一个朋友,像社工姐姐说的那样,快乐地在这里生活。

  那时候的景夜,尽管觉得前路渺茫,却仍怀揣希望。

  梁绾绾正坐在院外的那棵老树下看书,孤儿院的经费比较紧张,这里的书大多都是社会上的善心人士捐来的。此刻,梁绾绾正捧着《巴黎圣母院》看得津津有味,没有感觉到景夜已来到身边。

  景夜深呼吸了几口,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你好,我是景夜。”

  略微停顿了几秒,梁绾绾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她比景夜大两岁,五官已长开,出落得十分好看。只是她的眼神却是凉凉的,看久了难免让人心中泛寒:“哦,你有什么事吗?”

  本以为她再冷漠,也会敷衍地自我介绍一番,可听梁绾绾这样一说,景夜全然乱了阵脚。

  良久,她落荒而逃:“没、没事。”

  景夜逃跑的姿态有些狼狈,正赶上放学时间,陈苏她们远远地走来,目睹了她碰钉子的全过程,不由得嗤之以鼻:“居然想要去讨好梁绾绾,你以为你们俩会是一国的?真是蠢死了,梁绾绾谁都不理的啦!”

  景夜的一张脸不由得转为土灰色,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晚饭后,陈苏被院长叫去帮忙,说要去市里拿一些捐赠的旧衣物。

  难得没有陈苏在一旁冷言冷语,景夜不禁松了口气,找出课本打算复习落下几天的功课,一回头,发现睡了一天的陈向晚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陈向晚的精神看上去很不错,不像昨天那般病恹恹的,见到景夜,勾勾嘴角:“姐姐呢?”

  “和院长去市里了,”景夜转过身,神态谨慎,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去拿点衣服,很快就回来,你不舒服就告诉我。”

  陈向晚听她这么说,轻声笑出来,虽然声音很细微,态度却是温和的:“你很怕我姐姐对不对?”

  她这样直接,景夜不禁一愣,半晌,讷讷道:“是,她们都不喜欢我。”

  陈向晚因为心脏病的缘故,除了正常吃饭外,平日几乎都在床上躺着,很少与其他人交流。那些姐姐的跟班对她更是敬而远之,生怕惹得她病发,触怒了陈苏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陈向晚因此过得很寂寞,今天难得找到人陪自己说话,不免感到开心,话也多了几句:“姐姐其实人很好,孤儿院的孩子到外面很容易受人冷眼被人欺负,姐姐都会去帮她们讨公道。她的心脏病不严重,不像我,只能待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姐姐其实是个好人……”

  景夜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也不好插嘴,甚至在某一刻,她有些动容,几乎要相信,陈苏如陈向晚所言,是一个好人。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单纯的好人与坏人?就算是臭名昭著的恶人,心中也会有一片不可触碰的净土。陈向晚住在陈苏的净土上,景夜却没有。

  陈向晚说得兴起,双颊不自觉地变成异样的粉红,景夜不懂那是心脏病发作的先兆,只觉得越来越忍不住肚子里的疼痛感,只好打断陈向晚:“你等等,我先去个厕所,马上回来!”

  景夜是不该离开的,至少那时不该,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她想起陈向晚那张苍白的脸,都会忍不住心悸。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命运待她从不公正。

  7

  景夜从厕所回到房间,看见不知何时归来的陈苏正跪倒在地上,望着床上又再度睡去的陈向晚。

  她脸色苍白,嘴唇是青紫色的,景夜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迟迟不敢确认,呆呆地问:“她……怎么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本来还一动不动的陈苏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扑上便把景夜按在了床上:“我说过,我妹妹要是有什么事,我就要你好看!”

  陈苏的力气很大,嘴唇不自觉地变得苍白,她多年未发的心脏病,在这一夜也一并发作了。景夜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却不足以和一个大自己几岁的人抗衡,只好拼了命地呼救:“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郊区的夜很宁静,景夜的呼救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不出一分钟,披着衣服的院长和其他孩子便匆匆赶到了门口。一群人见到陈苏一副想要杀人的模样,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跑上前去把两人拉开。

  陈苏的胸口仍剧烈地起伏着,嘴唇甚至被牙齿磕破,现出一片狰狞的鲜红。良久,从她的眼眶里终于落下滚烫的泪:“向晚,向晚她没有呼吸了!她死了!死了!景夜害死她了!”

  景夜本来还混乱的大脑陡然间变得空白一片,哆哆嗦嗦地从床上坐起来,连滚带爬摸去陈向晚的床边,看见她那张不久前还鲜活温柔的脸,此刻变得死灰一片。

  “我只是去了个厕所……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做……”解释显得这样苍白,在众人由难以置信转为仇视的眼神中,景夜明白,完了,什么都完了。

  良久,院长走过来,拉起景夜的手:“我们马上联系医院,小夜,你先去我房间。”

  陈向晚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那是景夜在短短一个月内参加的第二场葬礼,她麻木地站在人群中,看着照片上陈向晚陌生的笑容,忽然觉得无比窒息。她跌跌撞撞地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对着路旁的臭水沟狠狠地呕吐起来。

  一方手帕适时递过来,穿着黑衣的程屿打量了狼狈的她许久,低声问道:“你以后,怕不怕?”

  景夜没想到他会如此问,脑中仍是混沌一片。良久,她蹲在地上反问他:“你呢,你跟我说话,怕不怕?”

  程屿顿时心中一动,没有接话。

  自从景夜进孤儿院的第一天,他们打过那次招呼以来,程屿便再没有和景夜正面接触过,不是他不想,而是陈苏明确地警告过他,不要参与无关的事情。

  作为男孩圈的头头,程屿深知自己其实也是异类,他是三岁时被丢在这所孤儿院门口的,并不像其他孩子,一出生就是弃儿。尽管在程屿心中,并没有一丁点关于父母的记忆,但在其他孩子眼中,他却是拥有过父母的,和一出生就被抛弃的他们不同。

  好在程屿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男孩们心思远不如女生细腻,并不大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不过陈苏却始终对他没什么好感。

  “我今天看见你和景夜打招呼了,你好像对她态度很好嘛。不过程屿你要记得,景夜是个女生,我们女生之间的事,过去你们是从不插手的,所以,我希望以后也不要插手,懂吗?”陈苏在景夜吃完第一顿午饭之后,在门口堵住程屿低声告诫。

  在十一二岁的男孩心中,没事去和一个女生一起玩,是件十分丢脸的事。被陈苏这样一说,身后几个男生憋不住笑起来,程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还是狠下心,没有再主动搭理景夜。

  这一段心路,是程屿的秘密。日后每当他回想起这一段,都会觉得十分后悔,如果他一开始就坚定,一开始就义无反顾,那么也许后来的景夜,就不用吃那么多苦,最终选择离开他了。

  8

  那天之后,景夜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程屿和她的对话只进行到一半,便被院长喊了回去。景夜一路小跑,不忘回头对程屿微笑:“谢谢你,以后你还是不要理我好了,不然陈苏会生气的。”

  程屿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僵在那里,老半天没有答话。

  因为陈向晚的事,景夜被单独安置在一个房间,尽管院长多次强调,陈向晚的去世是个意外,却依旧无法改变一群孩子冷冰冰的态度。景夜自知解释无用,默默接受了院长好意的安排,开始了独居生活。

  转学手续已然办好,景夜周一便可以去上课。周日那个夜晚,她平躺在房间的床上,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借着上学暂时摆脱这样的窘境,不由得激动得眼泪都要落下来。

  可当景夜第二天走出房门,看见陈苏正似笑非笑地守在门口时,心中的美梦不禁“砰”的一声破碎,她还是太天真了,居然傻乎乎地忘记了,陈苏和自己念同一所学校。

  景夜顿时觉得脚步有千斤重,果然,当她深埋着头走过陈苏身旁时,陈苏不动声色地伸出了一只脚:“哎哟,你踩到我的脚了,好痛!”

  多么拙劣的戏码,可眼中的仇恨却是那样真切,在众人看好戏的神情中,景夜攥紧了自己的手心,不准哭!

  景夜下意识地挺了挺胸,果不其然,陈苏的巴掌就重重地落下来,扇得景夜眼冒金星,两股鲜血直直地流淌过她的下巴。有很多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要哭了,就要哭了,可直到嘴唇磕出深深的血印,她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陈苏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轻声笑道:“怎么办,院长早上有事出去了。以后你在学校的日子会很难过,不信我们打个赌?景夜……”

  景夜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绝望之际,她恍惚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一抬头,便看见了程屿。

  隔着重重烟云的时光海洋,景夜依旧记得那双眼里的疼惜,那是双亲去世后,第一次有人这样看自己。

  景夜的身体不由得一阵轻颤,猛然间,她睁开了眼。

  窗外的阳光稀稀疏疏地落在白色的被子上,景夜觉得大脑一阵又一阵地昏沉,心里琢磨着大约安眠药的药效还没有全过,便挣扎着想起来洗个澡清醒一下。

  衣服才换好,展戍便在门外敲门:“起床了吗?今天装修公司打电话来说房子散味儿散得差不多了,我上午没事,正好和你去看看。”

  景夜还在抹乳液,手上的动作不禁一滞,不一会儿,莞尔道:“好呀,不过我要先去吃麻辣小面,好久没吃啦!”

  景夜放下乳液瓶走去开门,见展戍一副衣着考究的样子,不由得撇嘴:“又不是去相亲,是去看房!”

  “我下午要去谈工作。”展戍走了进来,见床上的被单皱成一团,拆穿她,“又把电话线拔了对吧?”

  景夜自知理亏,轻哼一声,忙换话题:“展大叔永远最聪明!求你饶了我,我们去吃饭吧!”

  车子开上大路,景夜百无聊赖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玩着头发,不时瞟身旁的展戍一眼,最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叫:“咦,你又把这块破石头戴上了!你不是很久都没戴了吗?”

  展戍被她的声音震得头晕,无奈地解释道:“昨天翻出来的,就顺手戴上了。”

  “哦,真丑!”景夜眯着眼,鄙视道。

  “小孩子家,少管闲事。”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景夜托腮故作困惑,“你当时为什么要收养我?”

  “因为你漂亮。”展戍一脸严肃。

  “哦,那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肯被你收养吗?”听展戍这样回答,景夜不仅不恼,还笑着反问。

  “为什么?”

  “因为你有钱。”景夜“嘿嘿”地干笑起来,不顾身旁的展戍已咬牙切齿。

  汽车再度驶上内环,稀疏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到展戍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如钻石般隽永。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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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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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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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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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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