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顾名思义,有了麻烦便有了恼怒,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能控制自己的,方能成其大业。
斐潜自然可以选择只管下令,少解释,甚至无需解释,毕竟长途跋涉而来,身心也是疲惫,就这样让庞统退下,也不会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斐潜依旧控制着自己因为疲惫产生出来的心中怒火,给庞统说明解释一下。
作为比斐潜还要更年轻,甚至是可以说荆襄士族集团的代表人物的庞统,如果不能让其心悦诚服真的理解斐潜举动的含义,那么也就谈不上其他的荆襄人物能够理解并且配合执行了。
庞德公的说辞,让斐潜有些出乎意料,但是严格讲起来么,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对于大多数汉代的士族世家子弟而言,其实考虑的并不是非常多,只有像是庞德公这样的思想者,或许才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斐潜的用意,并且有了自己的见解。
“还记得军中用的那个吊装物品的滑轮部件么?”斐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道,“是我当时在鹿山之下画给黄大匠的,不过呢,后来我又在黄家别院中当着其他的匠人的面给画了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到当时黄大匠的神情了么?”
庞统微微点点头。
“所以啊……”斐潜又说道,“这个事情,就像是我们穿的衣服……人最开始的时候,并不会织布,只是用动物皮毛,方有茹毛饮血之词……后来么,就找到了麻,便有了衣,这衣一字,不就是人外面带了个帽子穿了件布么……再往后,从单纯的用手捻编,到了现在有了踞织机,将来或许还有更复杂,更有效的机械,而这些,包括黄大匠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人的本能欲望……”
斐潜竖起了三个手指头,然后逐一收了回来:“贪、懒、馋!”
庞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然后朝后吸了一口气,憋住,但是没有过多久又绷不住,弹了出来,摇头说道:“也不是尽然吧?世上亦有不贪,不懒,不馋之人啊!”
“能控制其一者,便可成名士,能抵御其二者,便可为能者,三者皆免者,可谓圣人……”斐潜呵呵笑着,也没有反对庞统的说法,“不过这个世间,多为凡夫俗子,圣人几何?”
“这个也是……”庞统又摸了摸肚皮,说道,“那么我就是馋之一字了……唉……这么说来,某距离圣人也就差这么一点了……”
斐潜仰头笑笑,不置可否。
“所以可看出,不只是庞公一人,也不仅仅是士族子弟,就连普通工匠,都不喜欢自己掌握的知识外传……”斐潜继续说道,“但是你有没有发现,但凡是不外传的,基本上最后都容易失传,就算是家族之中保护得再好,也是如此,这又是为什么?”
庞统眨巴了几下眼睛,点头说道:“家族子弟天资各异,再加上有些战火动荡……家族之中断了传承,也就是了……”
“庞公之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第一种说法,不过还有第二种说法,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斐潜点头说道,“而某么,其实也是认同的第一种说法的……愚人不可言,便是天下至理……”
庞统愣了一下,看着斐潜说道:“你怎么……”
斐潜哈哈笑道:“若是愚人,怎么说,怎么教都不明白,难道还真的要全数教会了才能做什么事?那还能做什么事?”
“从远古之时开始,聪明的人懂的趋利避害,就懂的带着普通人一同如何更好的寻找猎物,采集瓜果,而愚笨之人呢,遇到问题便是一筹莫展,又岂能带着他人一同前行,披荆斩棘?”
“因此庞公之意么,便是当下世人各自天赋有限,而知识智慧,又极看天赋,若是不通不明者,真要让其知晓明理,这要费多少时间和精力?还不如由聪慧者明理,愚笨者劳作,便时天地伦常……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了……如此便是天地之道,无为而治之……对吧?”
“正是如此。”庞统点头说道。
“其实啊……这两句话虽然听起来似乎不同,但是么……”斐潜忽然露出了一些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这两句话都是一样的……”
庞统吸了一口气,迟疑的说道:“你的意思是……这‘民’?”
斐潜咣咣咣的拍了几下桌案,大笑着:“对啊!是‘民’啊!关键就是这个‘民’啊!光读句读是不成的,还要明白其中字词的意思!何为民?第一种句读的‘民’,指的是什么?第二句的‘民’,指的又是什么?”
庞统转动着眼珠子,嘿然不语。
斐潜持续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手擦了一下,自己也是摇了摇头。在后世之时,其实原本是比较认同第二句的,认为民众么,怎么能够被蒙蔽,怎么能没有知情权,怎么社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不能是那个样子,可是真正到了汉代,成为了掌权者之后,一些观念和习惯也在被当下汉代所改变。
汉代从春秋战国当中走来,从前秦百家当中走来,这千百年之中,不乏各种聪明绝顶的人杰,探寻着,摸索着,然后找到了一条当下的行走的道路。
诸子百家,并非完全是学术上面的争执,而是政治治国理念上面的差异,最终汉代用黄老定国,儒家传邦,也是众多先行者留下来的一种规矩,在这个规矩里面,普通小民,知也好、不知也好、做也好、不做也好,拧不过规矩,强不过礼法。
后世亦如此。
但是么,可以往里面掺杂一些私货……
斐潜指了指在厅堂当中的一个火盆,说道:“天地如烘炉,你我便是其中的薪材……但是如果这个炉火之中的薪材就这么多,所能暖和的,也就是这么一方厅堂……换句话说,如果薪材足够多的话……”
庞统有些明白了,挺直了身躯,神情也是有些振奋:“这样啊……薪材……嗯……”
“斗室之内,这么一盆也就够了,但是如果是天下千万间,又需要多少薪材火盆?光你我二人可以做得到么?”斐潜继续说道,“这就需要更多的‘民’,就算是不懂,也要告诉他们,教会他们,才有办法使得天下寒室俱欢颜……甚至更近一步,还可以让这些人自己去找办法,看怎样才能在相同的时间内更好的砍柴,做出更多的火盆,而我们则是奖励这些人,在将这些人找到的方法告诉后面来的砍柴人,这样薪材就无穷无尽,火盆也就越来越多……而这些人要做到这一点,不先教会他们,不知其然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一个国家要发展,要稳定快速的发展,具备一定知识基础性的普通民众是不能缺少的,所以后世不管那个国家,都不断地推行基础教育,甚至强行立法的免费教育。
“所以在这个方面上,就是之前的第二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斐潜用手指敲着桌案,“然而这些‘民’,只会砍柴之术,能参与到治国理政么?依旧不可能。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想法,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想法,而斗升小民首先考虑的又往往都是自己,在对待整个庞大集体利益对应的时候,能满足所有人的所有不同愿望么?明显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在这些‘民’之上,也就是绕回第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了……但是同样也是需要注意一点,这使民之人啊,绝对不能是愚钝之辈,贪欲之徒,否则的话,定然就是躲不过贪懒馋三灾,最终家国破灭……”
“所以,这两句话,其实一点都不矛盾……”斐潜看着庞统,说道,“我们要强大,就需要更多的‘民’……庞公之所以担心,无非是这些‘民’知道得太多了,然后便不好控制……但是问题是,现在我们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么?天下如此之大,我们需要更多得‘民’,去掌控各地,去找到更多的‘薪材’和‘火盆’!我们现在是如此的缺乏,就算是再多上百倍千倍也是不够,又何必因噎废食呢?”
就像是后世某些砖家叫兽,见到民众开始冒出各种质疑的时候,就忙不迭的开始大肆的宣扬要下一代快乐,不要学的太多了,最好什么都不要学……
在全世界都还是满怀恶意的人居多的情况下,何必自废武功,开始因噎废食呢?
“如果永远只有内部的问题,那么采用第一种方法,以黄老之政,让治下所有人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不想不问不烦恼,其实也挺好的……”斐潜接着说道,“但是武帝之时,这个事情就已经是清楚了,黄老之政,只能解决内部问题,而无法对外……”
斐潜说着,忽然沉默了片刻,因为他想起了接下来的儒家,在汉末,融合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儒家子弟,也就继承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精华和糟粕,越发的追求阶级和有序,而民众自然也就一而再的被阉割……
这就是斐潜所知晓的“未来”。
“想要对外,想要走出去,就必须要让民众重新有血性,就必须唤醒民众的民族自豪感,就必须告诉民众一些东西,一些知识,一些智慧,这样,这些民众才有办法走出去,并且再外面站稳脚跟……”
“从古至今,我们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难道到了当下,为了平稳,就开始要捆绑手脚了么?”
“这样,够清楚了?”
斐潜问庞统道。
庞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响,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们之前只有并北,现在却有了关中、汉中、陇右、川蜀……”斐潜抬起头,望向了远处的天空,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都是平等的,我们怎么理解这个‘民’,自然这个‘民’就怎么对待我们……若是天下皆为华夏之民,纵然一家失了传承又又何妨?或许这一代的人有这样或是那样的不好,总能有一代的人能够重新抗起来,重新向上,重新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斐潜停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桌案,说道,“位此者,亦不仁也……”
庞统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可是具体应当如何来做?”
“有教无类。最基础的那些东西,只要愿意学,便让学!基础的识字,数数,法规等等,都可以学……”斐潜胸有成竹的说道,反正后世的这些东西,若是拿到汉代来怎么也是够用的,“然后所有高等教育,便是在这些受过基础教育的人员之上,再挑选出一批人,有天赋,有意愿的专门学习某一项的知识,然后在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之中再选出了一批精才,观时势,掌大局……如此一来,只需华夏文华之火不灭,便是千秋万载不朽!”
庞统神情振奋的舞动了两下手臂,不过很快又皱眉说道:“这样啊……我怎么觉得好像和一般的士族家族之内的族学之法差不多啊?”
斐潜哈哈大笑,点头说道:“原本就是从这其中出来的,怎么会不像!但是一族之学毕竟基数太小,贪懒馋之欲太易伤人,稍有不慎,这族学之中原本应该是精才之人,便会和光同尘混吃等死……腐朽的,就应该连根拔起,要不然就只会越发的腐烂下去……我们要把族学做大,而不是越做越小……”
“需知,这大汉天下,华夏原本就是一族……”
(本章说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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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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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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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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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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