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分别的,他更像是被赶出来的丧家之犬。
明明也是他的家,可每一次张江洋的其他亲人一出现,贺昭就会觉得自己才是外人。
天台上马婆婆搭了架子种了不知是水果还是蔬菜的藤蔓类植物,翠绿的叶子沿着架子攀爬织成网,遮住了些许阳光。
这座城市没有秋天和春天,只有夏天和冬天无缝交替工作,在理应进入秋天的月份里阳光仍蛮横无理地灼烧一切。
楼下响起了喇叭声,贺昭抬眼看见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驶了进来,他认得这辆车,张江洋叔叔的。
果然,很快,面包车停住了,张江洋的叔叔婶婶还有两个孩子从车上下来了。
可真热闹。
贺昭就坐在架子阴影下的躺椅上玩游戏,没一会儿饥饿感来势汹汹。他摸了摸胃,饿得隐隐有点儿反胃,起晚了没吃早餐,甚至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现在又热又渴又饿。
流浪三毛也不过如此了吧。
还好他是个活在高科技时代有钱有手机的流浪三毛。
贺昭打开外卖,熟练地戳进常光顾的那家柠檬茶店,一杯不起送,随意加了两杯,下单的时候犹豫了片刻,把地址改成了7楼易时家。
他打开微信,给易时发消息:哥哥请你喝柠檬茶~外卖来了吱我一声~
易时回得很快:你在哪?
没有问为什么请他喝柠檬茶,没有问为什么地址不填自己家,而是“你在哪”。
简简单单三个字,易时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一瞬间,贺昭却有种被洞穿的感觉。
很难形容的感觉,好像浮在表面的面具被打碎了,胸口闷闷的,有点儿难堪又有点儿沮丧。
贺昭突然就失去了活力,和旁边的叶子一样被晒蔫了,游戏也不想打,什么都不想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想静静坐着发会儿呆。
他其实有点儿寂寞。
不是难过,不是愤怒,也没有什么可失望的,就是有点儿寂寞。
一种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小地方的那种寂寞。
过了好一会儿,贺昭才回:在楼顶。
他打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诡异地闪过一丝期待,明明什么都不想让易时知道,又希望他能读懂点什么。
但易时没有问他为什么在楼顶,只回了个“。”
一个句号?什么意思?
贺昭懒得去猜,仰靠在一动就吱呀吱呀的躺椅上。
其实今天天气很好,天很蓝云很白,就是有点晒。
如果来片云把太阳遮住就好了。
易时拎着贺昭点的柠檬茶走上天台的时候,贺昭正自在地靠在旧旧的躺椅上,翘着腿,脸侧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很认真,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阳光恰到好处打在他脸上,勾出侧面的弧度,很漂亮还带着点儿倔强冷淡。
贺昭的五官很出色,近看远看都是个惹人注目俊朗干净的少年,但在某个时刻某个角度,不只是帅气,有一种跨越性别的漂亮。
易时看了几秒,收回了目光,如果把漂亮二字说出来,贺昭估计立马跳脚跟他理论。
“好快,比我想象中要快。”贺昭瞄见易时过来了,见他没出声也就没动,但干渴使他没办法继续幽深。
他半起身,拉开易时手中的塑料袋,拿出一杯柠檬茶插进吸管喝了一大口。
他真的渴了。
易时安静地站在贺昭旁边,他没有开口,贺昭也没有。
贺昭缓慢喝了半杯柠檬茶,才忽然说:“原来不是葡萄,是丝瓜。”
语气很轻松但是很笃定。
易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藤蔓,不高的棚顶隐蔽处结了几个小小的丝瓜。
易时:“嗯。”
有一丝闷热的风从棚顶抚过,没有带来丝毫凉意,只有几片叶子勉强动了动。
沉默了片刻,贺昭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我一直以为马婆婆在种葡萄,你见过葡萄吗?不是水果店卖的葡萄,而是整株的长在地上的活葡萄,我只在小学语文课本上见过,就是像这样搭架子,也不知道长得跟丝瓜像不像。”
易时声音压得很低,冷冷淡淡懒懒散散地却意外地很耐心:“不知道,没见过。”
贺昭仍看着丝瓜,又说:“丝瓜好,丝瓜炒着好吃。”
易时:“太小。”
贺昭:“我又没有说炒这几个,这可是马婆婆的心肝宝贝,你别觊觎。”
易时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解:“鲫鱼?炒丝瓜?”
贺昭:“鲫鱼和丝瓜不能炒吧,不过鲫鱼和丝瓜可以煮鲫鱼丝瓜汤,你喝过吗?”
易时很干脆:“没有,你呢?”
贺昭:“我当然喝过,挺好喝的,你可以试试。”
易时似乎不知道接什么话,半晌应了个嗯。
贺昭吸了一口柠檬茶,觉得自己和易时这对话简直绝了。大热天的中午,他顶着大太阳在楼顶研究马婆婆种的丝瓜已经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易时竟然还就着这个话题配合他聊了起来。
易时不擅长聊天,也不爱聊天,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他跟人聊天多数时候像在进行采访,别人问他答,还是答得很简短随时要终结话题的那种,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兴致往下聊。
但是他刚刚居然在回答后面挑起了问句,还是这么无聊的问题。
他问易时喝没喝过鲫鱼丝瓜汤已经纯属没话找话,易时竟然还加了句“你呢”。
不过易时显然没打算继续跟他这么莫名其妙聊下去,拎着仍剩着一杯冰柠檬茶的袋子,示意他:“走吧。”
贺昭下意识想跟着他走,但没有动,问:“去哪?”
易时往楼梯口走了一步:“吃午饭。”m.xiumb.com
贺昭仍没有动,易时停住等他,回过头,目光落在他额前的汗滴上,语气沉静温和:“不热?”
当然热,都要热死了。
易时重复刚刚说的话:“走吧。”
贺昭摸了摸鼻子,挪动了脚步跟着易时下楼,下了几级楼梯,忽然很想笑。
什么丝瓜葡萄鲫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易时是会想知道别人喝没喝过鲫鱼丝瓜汤的人吗?
简直莫名其妙。
但是贺昭的心情也莫名其妙明朗了许多。
“你干嘛走上来?不会是专门送饮料上来的吧?易哥也太体贴了。”贺昭心情一好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来看看楼上种了葡萄还是丝瓜。”易时慢条斯理地说。
语气没有起伏,听不出什么情绪。
贺昭愣了一下,像被戳中了笑点忍不住开始狂笑。
易时没有关门,直接拉开半掩的门,空调的冷气瞬间将贺昭包裹,舒服得他眯了眯眼睛。
贺昭回城满血复活。
易时进屋后一直低头玩手机,看了他一眼:“别笑了,吃什么?”
贺昭跟着进去,弯着眼睛吸光最后一口柠檬茶,随口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易时灵活地把手机一转,把他的手机转到贺昭面前,屏幕里是打开的手机外卖界面:“没买菜,吃外卖,自己选。”
贺昭不客气地拿过易时的手机,往下滑了一路:“要不吃火锅吧?我们点个火锅吃!你不能吃辣我们可以选鸳鸯锅。”
易时一顿:“火锅?”
贺昭:“你不想吃?”
易时:“算了,你点吧。”
但他的表情分明是——谁会在大热天的中午而且是晒了许久太阳后要吃火锅?
贺昭又开始笑:“我真点了。”
贺昭靠在沙发上认真地挑选着配菜,他不说话,易时也不说话,房子里安静了下来。
楼下自己家,不,张鹏、张江洋和林佩玲的家应该已经开始吃饭了,吵吵闹闹叠在一起的说话声,碗盘碰撞的声音直往楼上窜。
贺昭嗤了声:“真吵,我要是住楼上的邻居就直接下去敲门投诉了。”
易时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贺昭盯着手机屏幕,没有抬头,忽然问:“没有这么多声音一起的话,是不是她们在楼下大声说什么你都听得清?”
旁边的人沉默了,非常微妙地,楼下刚好安静了一些,张江洋叔叔的女儿大声说:“祝伯伯生日快乐!”
一字一字十分响亮清楚,然后楼下爆发了愉悦的鼓掌声和笑声。
静了片刻,在楼下嘈杂的背景音中易时似乎很轻叹了一口气:“嗯。”
就知道。
所以张江洋亲戚说的那些话易时也听见了?
所以易时知道他为什么大热天在天台上?
贺昭抬起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可怜?”
易时反问:“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他看着贺昭,目光低垂,俯瞰的角度意外地并不锋利,反而很温和。
贺昭其实不算一个特别好面子的人,但自尊心强。自小就不停被教育“家丑不可外扬”,不管在家里有多不愉快,只要一走出家门都是模范家庭典范。不得不承认,有些教育深入骨髓,贺昭从不主动跟人提自己家的破事,倒不是真的认同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只是很难说出口。
他不喜欢狼狈不喜欢麻烦,所以时常表面上装作迎合别人的期待,这是最简单最省事的方式。如果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解决,为什么非要碰个头破血流?
但大多数时候他脾气好,懒得计较,不代表他真的性格好,也有很多把人按亲疏远近明码分类的时刻,刻薄地列出对应的界线,对超过界限的人嗤之以鼻。
他不太希望别人看到他这一面,但已经不只一次在易时面前自然地流露厌恶不满这一类的负面情绪。
被看到了好像也就看到了,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不痛快,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释怀。
或许因为这个人是易时。
易时这人很奇怪,平时摆着一张多聊几句都不耐烦的冷脸,却会在贺昭露出这样情绪的时刻格外地包容平静而富有耐心。他会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气,说一些很直接不绕圈子又很随意的话。不知道他本意如何,可听在贺昭耳里总有些微被纵容被允许的错觉。
而贺昭从小就是个会顺杆爬的聪明小孩,得到暗号就敢任性肆意一点儿。
贺昭想了想:“大部分时候觉得自己不可怜,在一些时候又觉得自己特可怜。”
易时:“什么时候?”
其实易时就算垂着眼睛,薄薄的眼皮遮去了眉眼大部分的锋利感,清冽的棱角睥睨而下仍有些咄咄逼人。
即便语气再怎么故作平淡,也没有用。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方式太强势,或许是在沉默等回复,易时没有再吭声。
贺昭倒是没觉得被冒犯,拨弄着喝完的柠檬茶杯子里的柠檬片,诚实答道:“别人觉得我可怜的时候。”
易时把另一杯柠檬茶从袋子里拿出,放到了贺昭手边,贺昭问:“你不喝吗?”
易时:“我喝水。”
易时好像是只喜欢喝矿泉水,没见他喝过什么饮料。
贺昭抽出吸管,戳进新的那杯柠檬茶里:“我小时候就这样,跑步摔倒了没有人看见也就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但是但凡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妈妈有一个人很紧张心疼地过来安慰我,就会觉得受到了天大委屈,不大哭一场都对不起他们。”
安静了一会儿,易时的嘴角很轻微地翘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你现在也可以哭。”
贺昭呵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哭?你又不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妈妈。”
又没有很紧张心疼地安慰他。
当然这句话贺昭说不出口。
易时面无表情:“我不介意。”
贺昭:“不介意什么?”
易时:“你可以叫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妈妈。”
贺昭无语了:“年轻人,要不要脸?你连这种便宜都要占?”
易时伸出手,问:“点完了吗?”
贺昭早就点完外卖了,把手机放回他手里:“点完了,你看看还要什么。”
易时拿过手机,根本就没细看,贺昭看他往下滑,迅速地戳点了一下,手机就跳到了成功付款的界面。
贺昭:“诶,你就没什么想吃的吗?你吃过火锅吗?知不知道火锅是什么样的?”
易时看了他一眼:“废话。”
贺昭:“那你怎么不点?”
易时:“你点的够了。”
贺昭:“你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够了?”
易时的目光再度掠了过来,贺昭立即咬着吸管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就这样莫名其妙僵持住,如同开启了一场比赛。
半晌,易时点评:“幼稚。”
贺昭靠回沙发上:“你还不是一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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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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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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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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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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