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昭搬出早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奶奶,我这个假期约了同学帮忙补课,不能陪你和爷爷了。”
奶奶极为失望:“补课?补什么课呀?七天都要补课吗?”
爷爷应该就在旁边听着,他虽然对隔代的孙子不如对儿子一样严苛高要求,但是仍然望孙成龙。
贺昭耐心地听爷爷低声劝奶奶:“小昭都高二了,确实得以学业为重,难得他有这份决心……”
爷爷说了好一会儿,奶奶被说服了,恋恋不舍地说:“好好好,你爷爷说得对,学习最重要,等考上大学啊就自由啦。对了,你陈伯伯,就你爷爷以前的属下送了大闸蟹过来,还送了一些水果,说是什么进口的,奶奶挑几个最大的最好的改明儿给你送过去。学习那么辛苦,得多……”
说到一半,有个女孩在旁边说:“奶奶,妈妈煮了燕窝让我端来给你。”
听声音应该是贺晗,贺昭同父异母的大妹妹。
奶奶把话筒拿远了一点:“知道了,知道了,放那儿吧,我跟你哥哥讲电话呢。”
几秒后,贺昭听见贺晗极为冷淡地应了声:“好。”
挂电话后,贺昭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有些发愣。
他想,贺晗应该很讨厌他。
贺昭长得好看性格又好从小就很有小孩缘,邻居家的小女孩,同学的弟弟妹妹,他的小表弟表妹都喜欢和他玩。
但这里面不包括他自己的妹妹。
真有意思。
在贺晗很小的时候,不知是不是爷爷奶奶一直说起他,他们兄妹二人相处的时间很短,但贺晗偏偏喜欢黏着他,像他的小跟屁虫一样一直“哥哥,哥哥”地围着他打转。
那时候贺昭对这个妹妹心情有一点儿复杂,说不上多喜欢但是也不讨厌。可不管大人们的琐事有多么一地鸡毛,小孩是无辜的,贺昭也尽量地待她好。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贺晗年龄大了一些,和他越来越疏远。长辈们在的时候还会礼貌地喊哥哥,只要长辈不在,便话都不愿意跟他说。
其实贺晗不过刚上小学,按理说对这些事应该不太清楚。但小孩子的观察力有时候出人预料地敏锐,大人以为他们不懂,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再过几年,她也许就会去树洞投稿“我的爷爷奶奶偏心,更喜欢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爸妈对我挺好,但是他们对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更好”之类的话题。
贺昭可以理解贺晗,如果他是贺晗,也会很讨厌这样一个哥哥。明明不在身边,却又无处不在,像一团挥散不去的阴影笼罩着他们家。贺家的家庭氛围不会摆在台面上明目张胆地偏袒,却会在有意无意中流露,不显山不露水但又可以感受到。
贺昭可以感受到,贺晗自然也可以。
但理解是一回事,被人讨厌,还是自己的妹妹,贺昭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想这样,但是他无能为力,他改变不了任何人,一直都这样。
国庆放假第一天,打算睡个自然醒的贺昭是被家里的吵闹响亮的说话声吵醒的。
他打开房门,张江洋正在客厅给他的奶奶、姑妈、姑丈以及表哥表姐倒茶,不大的客厅坐得满满当当。
张江洋的奶奶有点儿耳背,大家说话的音量都很大。
贺昭原以为是张江洋在搞什么鬼,突然站在房门口没反应过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张鹏的老家距离城里很近,只一个小时车程,没想到中午还没到大家就到了。
客厅里的人齐刷刷看向他,贺昭立马收起脸上些许被吵醒的不耐烦,挤出笑容主动打招呼:“奶奶好,姑姑好,姑丈好,表哥表姐好。”
张江洋的姑妈张晶笑了笑:“诶,小洋他哥在家呀,小洋你哥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等张江洋这个反应迟钝的人应声,贺昭主动回答:“姑姑,我叫贺昭,你们坐着,我先去刷牙洗脸。”
贺昭进了浴室,关上门,听见外面重新热闹了起来。
他们说话声音很大,隔着薄薄的浴室门贺昭听得一清二楚。
张江洋的表哥说:“你这哥哥果然不是亲的,跟你可一点儿都不像,一看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以后肯定有出息。”
张江洋:“吃你的西瓜,就你那么多话讲。”
张晶护着自己儿子:“你表哥说得没错啊,你这哥一看就细皮嫩肉没吃过苦。你爸就是人傻,对别人的儿子比自己亲儿子还上心,把人家儿子伺候得跟个少爷一样,他刚刚身上穿的睡衣牌子货不便宜吧?”
贺昭第一次觉得他的电动牙刷声音这么小,刷着牙,骨传声嗡嗡响,也没让他听漏一个字。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他这一身睡衣是林佩玲买的,他不知道价格,但张江洋也有一套颜色不一样的同款,只是张江洋更喜欢拿背心和短裤当睡衣,贺昭便把他那一套也霸占了。
张江洋对着他姑妈语气倒没那么横:“没有,不贵,我也有一套。”
张晶哼了声:“你和你爸就一样傻,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计较以后就知道后悔。”
传来了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应该是张江洋的表姐:“妈,小点声,人家听见了你不尴尬我还尴尬呐。”
张晶理直气壮:“尴尬什么,我又没说错,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他不是在那什么画室上课吗?我特地去问过了,那老师可厉害了,一节课也可真不便宜。小洋,这花的是你爸的钱吧?这些年也不见你爸给你报个什么培训班特长班,让你学个一技之长。”
张晶家就住在贺昭上课那家画室的附近,贺昭有一次确实遇见了她,还搭了几句话,但是他没想到张晶会特地去打听。
张江洋压低了一点儿声音:“你去问这个干嘛,我又没这个天赋学不来,而且我哥在那里上课好多年了,他亲爸给钱他学,不差这个钱。”
“话不能这么说,合着你爸的钱就是大家的钱,他们娘俩的钱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啊?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该这么分。”张江洋的奶奶声音极为洪亮,“小洋,你是奶奶的亲孙子,你爸糊涂但你奶奶还没老糊涂,受了委屈跟奶奶说,奶奶肯定替你做主。”
这嗓门。
张江洋知道贺昭肯定听见了,有些尴尬:“奶奶,我能有什么委屈,不委屈,我妈和我哥都对我很好。”
贺昭慢吞吞刷完牙洗完脸就在浴室里站着,他内心没有太大波澜,这些话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出去不太合适。
真后悔没把手机带进来。
好无聊。
张江洋奶奶说:“你这一声妈叫得倒是顺口,打小你亲妈就跟人跑了,是奶奶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后来你爸非要把你接到这城里来读书,这一读就不回来了。这房还是当年你爷爷掏出全部家底资助你爸买的,为了买这房你爷爷在建筑工地打零工到处跟人借钱。以后这房子肯定只能给你一个人,分给别人我头一个反对。”
张江洋:“奶奶……”
“对了,这都几年了你哥改没改口叫爸啊?你爸捂这么久石头也该捂热了吧?”张晶火上加油。
“不改口更好,省得张鹏那小子真拿人当自己亲儿子。你后妈那家店肯定是你爸出钱的,以后那家店也该是你的。我每次问你爸,他都说是你后妈自己出钱盘的,他什么心思我能不清楚吗?他不就护着那娘俩?你不要怪奶奶啰嗦爱计较,奶奶不为你盘算,你以后什么都捞不着。”张江洋的奶奶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大声。
贺昭简直怀疑整栋楼都听见了。
张晶附和:“你奶奶说得在理,贺昭他爸那边不是一直想认他回去吗?干脆就让他回去,两边都想占,哪有那么好的事。我早就跟张鹏说了,他还让我别管。”
张江洋的奶奶和张晶说话像演双簧一样一搭一唱,主题无非是怕张江洋吃亏,怕贺昭和林佩玲占便宜,总觉得张江洋和张鹏傻,而贺昭和林佩玲居心叵测。
贺昭对老人天然地心软,饶是张江洋的奶奶是个不太慈祥的老太太,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尊老,不能去计较。他听着听着,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他奶奶也是个厉害的老太太,从小也很偏袒护着他,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他留着给他,生怕他受一点点委屈。但是他奶奶是个体面的老太太,从不会这么直接□□地撕开表面上的和谐说这些让人难堪的话。即便她一直看不上“坏孩子”张江洋,也从不会当面对张江洋指指点点。m.xiumb.com
第一次见张江洋的奶奶,她就当着贺昭的面,把带来的鸡蛋塞给张江洋:“这是给你的,自家养的鸡生的土鸡蛋,别让外人吃了,知道没?”说着还特地瞥了一眼“外人”贺昭。
贺昭就知道老太太不待见他,所以他一直避免和张江洋的奶奶以及那边的亲戚碰面,以免大家都不愉快。
太久没见面,贺昭都忘了还会这样了。
他应该一早就回自己爷爷奶奶家的,这样就不会有现在难堪的处境。
虽然早就大约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他和他妈,但是这么清楚地听见还是挺难堪挺不愉快的。
他很想说,他才不稀罕这什么破房子,他妈也不会稀罕这破房子。
他很想说,林佩玲的店是自个儿出的钱,就连张鹏后来换新卡车也是林佩玲出的钱。
但是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呈口舌之快。
就算真这么说,他们也不会信,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着他们自己的思维方式。贺昭有时候觉得人类很神奇,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比东非大裂谷还深,不一样的人好像永远不能相互理解。就像张江洋的这些亲人,贺昭无法评判他们有没有恶意,但他们似乎天然缺少一些感情,他们这样侃侃而谈说些让人下不来台、穷于算计的话,自己却很麻木丝毫不觉得不对劲,不在乎贺昭听不听得见,自己也不会不好意思,好像这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贺昭相信就算自己刚刚没有进浴室,他们当着他的面也能说出这些话来,说不定还会直接问他“你爸那边不是一直想让你回去吗?你爸又有钱,你为什么那么傻不回去?”之类的话。
贺昭不擅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但他们是张鹏和张江洋的亲人。
林佩玲不想张鹏和张江洋为难,他也不想林佩玲、张鹏和张江洋为难。
过了好一会儿,张鹏和林佩玲去买菜终于回来了。
贺昭从浴室出来,客厅里热闹一堂,隔着好几米,张江洋有些愧疚地看着贺昭。
贺昭不想从浴室出来一方面是觉得尴尬,另一方面就是不想看到张江洋这样的神情。
每一次,当张江洋的亲戚毫无遮拦地展示着穷酸、粗俗的那一面,张江洋往往会沉默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此刻,刚刚若无旁人谈论的人打住话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剩下贺昭和张江洋大眼瞪小眼。
张江洋旁边的奶奶拉着林佩玲的手正在说话,一派其乐融融。
其实张江洋的奶奶对孝顺的林佩玲还是很满意的,唯一的不满意就是她还带着个拖油瓶。
贺昭回房间换了衣服,没一会儿,张江洋敲了敲门进来了。
不等张江洋开口,贺昭说:“我走了,要是问起就说我回奶奶家了。”
张江洋:“你不一起吃饭?”
“我奶奶非要我去,你知道的我也没办法,我起床起晚了,她已经一直在催了。”贺昭说。
一起吃什么饭啊,贺昭想,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在这儿,大家的视线都看着他,他就像格格不入的异类,被反复打量讨论。
或许因为他们是一家人,而他是唯一一个不被接纳、多余的外人。
今天是张鹏的生日,张鹏是个孝子,同时又挺护着他,再挑起类似的话题,简直就是在给张鹏设难题。
他不愿意不因为自己引发什么不愉快,让张鹏愧疚,林佩玲难过,
他不在场的话,不用顾忌他,至少场面不会那么难看。
张江洋低声说:“我奶奶她们就是这样,说话难听,但她们不是讨厌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昭:“我知道,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张江洋又说:“姑丈好赌,我不能跟他们说你和阿姨有钱,会给你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贺昭啧了一声:“张江洋,我只是要回我奶奶家,我不是每年都这样吗?你不要搞得好像我是发脾气离家出走一样好不好?”
张江洋见他神色无异样,松了一口气:“我不是怕你不高兴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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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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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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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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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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